“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喝干了最后一口酒,白衣男子徐徐吐出这句话来,叹了口气。
他长衫随风而动,袖口微绿,眼眸深深,笑意浅浅,不是白杨,又是何人?
坐在他身边的,当然就是“温文儒雅、知书达理”的另一位少侠——路唯清了。
此时天色已黑,老板也早早打烊回家了。街道很静,两人也是无言而坐。夜色并不温柔,风带有隐隐寒意吹过,有一点凛冽的草木的香味。夏天就要过去了。
路唯清看着微醺的白杨,缓缓开口道,“你这次回来很不寻常。是寒梅临死前说了什么吗?”
白杨耸肩一笑,“也没说什么,我重创于他,本来只是想废了他的武功,哪想他居然自尽了”,顿了一顿,他接着道,“也是,他不死也得死,赵如晦不会养一个废人。与其到那时再自取其辱,倒不如死了痛快。”
路唯清抬手,倒酒,“只是他若不是中了毒……”
“那又怎样?”白杨不服气地拍拍桌子,“你以为你大哥这一年的轻功白练啦,也不想想,他那等功力的人,想要做到神不知鬼不觉溜到屋子里,还用竹叶镖打伤他,放眼天下又能有几人?”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的声音陡然提高,言语间尽是倨傲。
只是路唯清不吃他这一套,只斜斜看他一眼,面不改色道,“我倒不是怀疑大哥你的功夫,只是大哥你前一天刚在聚仙阁喝了个烂醉,还是我把你抬了回来,怕你溜到大堂上之后一个不小心打个酒嗝出来,岂不坏事?”
白杨登时大怒,“你这个小王八蛋,竟然这么说我,反了你了……”
路唯清并不理会他,只自言自语道,“寒梅这个人,平日里我只当他是笑面虎,是和赵如晦一样心思缜密、手段歹毒之人,却不曾想他倒不是一个贪生怕死之徒……”
他喃喃地说着,声音也是一点点低了下去。
白杨不知道从哪里又捞出一点残酒来,“他手段歹毒?他手段歹毒你可见到了吗?”
路唯清一时语塞,竟是无言以对。
白杨扬手,倒酒,“世人说他歹毒,多半也是因为赵如晦歹毒,可我在寒梅府上这些日子,只看他宽待下人,平时也不见得多么奢靡,对百姓也没有十分苛刻,他身世也算孤苦,蒙赵如晦搭救,为赵氏尽忠也算合情合理。只是这些,却是大多数人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不见得会相信的。”
他顿了顿又道,“要真细细追究起来,我此番击杀他,倒是实属暗算,登不上台面的。”
只是世人眼中,他寒梅终究是卑鄙小人,死不足惜。
半晌,路唯清忽然奇道,“我忘了问你,如意呢?你一回来就奔这里来了,怎么没见她回去?”
白杨正在倒酒的手忽然停住了,他的眼中闪烁不定,过了良久才道,“她死了。”
路唯清一惊,“她死了?你没保住她?”
白杨没有回答他,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我买下如意那一年,她十六岁,我花了一年教她琴艺,又把她送进红玉阁,安排她成为名动京城的琴妓。再安排她和寒梅相识,住进寒梅府上,到今天,已经五年了。”
他忽然叹了一声。“这么好的琴声,以后都不会有了。”
路唯清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些我都知道,可是她怎么好端端就死了?”
白杨仰头,将碗中的酒一干而尽,真是好酒啊,就像一团燃烧的火焰一样。可是这火焰越是强烈,他就越能想起屋子里那抹红色的身影。
路唯清看他面上大是痛楚之色,倒也没有多问,淡淡说道,“一个女人,不必放在心上。”
白杨笑了笑道,“是啊,只是一个我们都觉得不必放在心上的女人,倘若遇到了一个真心对她好的,她会如何呢?”
路唯清微微一惊道,“你这是何意?”
“哪怕这个人是她的敌人,她又会如何呢?”
路唯清冷冷道,“纵然他对她好,可是她是你买下的人!要是没有你,也不会有一曲动京城的如意。”
“如果只是想要一个对自己好的人,当初她就不该选择这条路。”
“是的”,白杨道,“她确实也对得起这条路。只是,她也没有对不起他。”
路唯清再次哑然。
“唯清,”白杨再次开口时,声音显得有些飘忽,“我回来的时候一直在想,为了谁我可以去死呢?想了一会儿我才觉得,好像为了谁我都不会去死,虽然我从来不觉得活着很好,可是我也想不到,有谁值得我付出自己的命。我也不知道,有谁一旦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我会觉得自己活着很没有意思。我觉得好像缺了谁,我该喝酒还是会喝酒,该杀人还是会杀人。”
“这么想着,其实我也不是很难受。因为我再一想,好像也没有人肯为我去死。我向来是自在惯了的。”
“大概没有对我很好的人,当然了,我也没想过要对谁很好。”
他望向路唯清道,“你呢?”
“我?”路唯清也是苦笑一声,看向窗外的月。
有谁值得你去为他死呢?又有谁,肯为你放弃这世上的春花秋月,淡柳疏烟?
路唯清沉默,又缓缓开口,“我年幼时,沈太后的兄弟骄横跋扈,逼迫百姓为他们建造昆仑殿,当时群臣反对,赵如晦派去刺客暗影,意图杀掉沈太后的兄弟沈段。哪晓得暗影失手,反被沈段追杀,向南追了五百多里还不放过。暗影走投无路,躲进了附近的村庄,沈段搜寻不成,便下令,把这一个村庄的人,尽数杀了。”
白杨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当时你还年幼,如此细节,又是从何得知?”
路唯清没有看他,接着说道,“他杀了七十三户居民,还是没有找到暗影。这七十三户居民中,幸存者唯二,一人获救,一人失踪。”
“那个孩子先是躲过了屠杀,被暗影所救,后得其毕生功力,并受暗影所托,本是要前往京城护送他的家人离开,哪知道等那孩子到了京城,暗影的家人早已被赵如晦灭口。那孩子在京城流落数日,最终蒙陈大人搭救,活到了今天。”
夜风阵阵,路唯清的声音也变得有些模糊,“那个孩子,就是我。”
“本来我想等学有所成,找沈段一雪灭门之仇,奈何在那之后,沈氏一族为赵如晦所灭,我就是想报仇,也没有机会了。”
说到这里,路唯清扬手倒酒,脸上掠过一阵黯然。
白杨沉默半晌,问道,“你刚刚说有一人获救,一人失踪,那个失踪的人是……?”
路唯清眼中闪烁不定,“她是我妹妹。说是妹妹,其实是我爹娘在我八岁那年捡回来的孤女,沈氏追来的时候,我娘把我藏在一口枯井里面,等我出来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只是我没有……我没有看见她的尸首,也许是在混乱之中逃走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口道,“不过我在那里等了很久,她也没有回来。”
“这么多年,我回去过多次,也在周围都问过,都没有找到她。”
白杨无语。两人一时间又都静了下来。
“听说这次,朝堂上顾扬光为你求了情。”半晌,路唯清打破了寂静道,“不然这次陈大人就难办了。说起来这次你也是胡闹,赵如晦就算准了咱们会去,你还偏偏着了他的道。依我看你抽个时间回趟陈府,跟大人谢个罪吧。”
白杨堪堪一声冷哼,不过还是忍了下来。“大人待我恩重如山,我知道的。”
路唯清道,“你知道以后也别乱来了。凡事还是小心为上。这段时间有什么事就让散芳他们去做,咱们暂时避一避风头。顾扬光今天说你不在京城,你也留个心,别被熟人看到了。”
白杨奇道,“我不在京城?他说我干嘛去了?”
“他说你相亲去了。”
“……”
“他还说你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
“……”
“他说你不会做暗杀时暴露自己身份的蠢事。”
“……”
“说起来,这次顾扬光会为你求情,倒实在是出乎很多人的意料。”
白杨伸了个懒腰,“这有什么出乎意料的?多半是他那几个主子光顾着读书,哪一天忽然发现,嗬,天下不是他们的了,成了阉人的了。无奈他们势单力薄,自然要找一两个同盟,必要的时候也可以当一当替死鬼,还能卖个人情给我们,我可不要。”
路唯清微微皱眉,“这不是我们能揣测的,还是少说些吧。顾扬光这回也算是帮了你,说起来他的身手也相当了得,真要交起手来,我们未必是他的对手。”
“不是就不是呗”,白杨翻了个白眼,“打不过就跑啊,我又不傻。”
“……”
“哦对了,说起来我们好久没去看许横秋了,正好这几天也没有事,不如明天会一会他。”
“你是又想他的好酒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