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近六点钟,北京已经进入一天中的晚高峰时期。蓝开车沿着北四环一路向西行驶,起初一路畅通,不久前方的车辆开始减速缓行。蓝果断右转进入辅路直行,继而右转北上,几分钟后驶进一条青石铺砌的小路。
青石路两边培种了古老粗壮的银杏树。银杏树伸出金黄色的树枝,在青石路上方攀枝交错形成封闭的林荫长廊空间。稀疏几片落叶随急速的车轮飞起又落下,在路灯的照射下,映出婆娑的身影。
沿青石路继续前行,从浓密笔直的银杏树后方依稀露出几处橙色光晕。临近而看又是一排银杏树围绕一人多高的石墙而生,石墙右侧开出两扇褐色低矮的木门。银杏树下的停车线内停了几辆名贵汽车,蓝右打方向盘灵活地挤进一个空的停车位,下车转而由木门进入别墅内。木门一侧标注着方方正正的字体:禺质多素食餐厅。
原来被银杏树包围的后方别有洞天,一栋三层中式别墅映入眼前。这便是属于蓝的第二栋别墅。别墅由上而下打出橙黄色的灯光,映出青瓦房檐以及灰黄色方石装砌的墙壁。一层开出180度落地窗,以上则开出几扇竖立的百叶窗。从打开的红棕色百叶窗里透出暖意十足的橙黄色灯光。这时迎上来一位穿灰色衬衫的男士向蓝问好,然后引领他沿着鹅卵石小径进入室内。
男士拉开褐色的木门就看到一尊卧佛静躺在面前,两侧几株青竹直立。越过卧佛直走是别墅大厅,只见房顶和一侧墙体用土黄色的木制墙面装饰,对侧墙体则是光滑的同色系的瓷砖。两侧均挂着绢丝佛教壁画以及五彩经幡。一副足有三米长的众佛云集的卷轴画,用彩缎装裱后横挂在正对面的墙壁上。大厅里稀疏摆了约摸十一二张铺着白布的桌子,上面放了禅意十足的熏香炉。桌子四周围着竹藤编织的椅子,内嵌栗子红的坐垫靠背,又在其中放置了抹茶绿的抱枕。
虽然正值晚饭时间,但这里餐桌并没有客人满盈。大厅里灯光呈橘红色的暖色调,到处弥漫着佛情禅意,淡然静谧。几位着装整齐的服侍生轻声细语招呼着客人,怕是打破如此静谧的用餐氛围。蓝径直踏上木制的楼梯上了二楼。
楼梯的每层台阶上摆了一盏奇异的水晶盐灯,发出天然的惠泽之光,柔和舒缓的光晕营造出宁静素雅的氛围。让人有种远离红尘纷扰喧嚣,深入仙境淡泊宁静的感觉。楼梯侧面几幅裱起来的佛曰字画,字画均为黄底黑毛笔样式。言曰断五腥五荤,素食也;又言曰菩萨大慈大悲,不忍心食众生肉……继而便到达二楼。二楼的空间则是围绕楼梯呈圆形的通廊,两侧的桌椅分别被隔离开来已达到隐秘的饮食空间。蓝径直坐在了最里端靠窗子且人影稀疏的位置。服侍生并没有给蓝递来菜单,而是转身踏上楼梯蹑手蹑脚地上了三楼。
几幅电影海报借着窗子的间隙,错落有致地镶在墙壁上,画报下方留出了空白附着电影的中英文介绍:
其一,尚恩·莫森,《地球公民》。地球上有三种生命力:自然,动物,和人类。任何一种生命受苦,我们就有道义上的责任,对这种痛苦加以思考。不管生命的本质如何,平等的原则要求:一个生命受到折磨,就意味着所有生命也承受同样的痛苦。毫无疑问,人和动物之间并不是在所有的方面都表现一样。但是,生命存在同一性,仅仅是戴着不同的面孔而已。
ShaunMonson,Earthlings.Ifabeingsufferstherecanbenomoraljustificationforrefusingtotakethatsufferingintoconsideration.Nomatterwhatthenatureofthebeing,theprincipleofequalityrequiresthatone'ssufferingcanbecountedequallywiththelikesufferingofanyotherbeing.Undoubtedlytherearedifferences,sincehumansandanimalsarenotthesameinallrespects.Butthequestionofsamenesswearsanothe***ce.
其二,亨利贝司顿,《遥远的房屋》。我们不能用人类的标尺衡量动物在一个比我们人类社会更古老更完整的世界里,它们发展的精巧,完善,天生拥有我们人类已经丢失或从来没有的超强感觉,依靠一种我们人类的耳朵无法捕捉的声音而生存。它们虽然非我族类但也不隶属我们。它们属于另外一个国度,只是与人类一同被困在生命与时间的网中,共同经历着地球的辉煌与苦难。
HenryBeston,TheOutermostHouse.Fortheanimalshallnotbemeasuredbyman.Inaworldolderandmorecompletethanourstheymovefinishedandcomplete,giftedwithextensionsofthesenseswehavelostorneverattained,livingbyvoicesweshallneverhear.Theyarenotbrethren;theyarenotunderlings;theyareothernations,caughtwithourselvesinthenetoflifeandtime,fellowprisonersofthesplendorandtravailoftheearth.
其三,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敌人,一个爱情故事》。人类对别的生命的残暴行为,那人们与纳粹无异,人类在别的物种面前不可一世,充分表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种族主义,它们信奉拥有暴力就是拥有真理,让我们比较这些故意而明显的杀戮,一群生命在另一群生命的股掌之中受着煎熬与折磨。有一些人声称动物的痛苦不能与犹太人或是奴隶受的苦难相提并论,事实上,它们是一样的,对这些大屠杀的牺牲品而言,它们的灾难与痛苦还在持续着。
IsaacBashevisSinger,Enemies,ALoveStory.AsoftenasHermanhadwitnessedtheslaughterofanimalsandfish,healwayshadthesamethought:intheirbehaviortowardcreatures,allmenwereNazis.Thesmugnesswithwhichmancoulddowithotherspeciesashepleasedexemplifiedthemostextremeracisttheories,theprinciplethatmightisright“.Thecomparisonheretotheholocaustisbothintentionalandobvious:onegroupoflivingbeingsanguishesbeneaththehandsofanother.ThoughsomewillarguethesufferingofanimalscannotpossiblycomparewiththatofformerJewsorslaves,thereis,infact,aparallel.
五分钟后,一位体态轻盈的女人迈着灵动的脚步,不作任何声响从三楼轻踏而下。女人身穿黑色束口领子的过膝裙,外露出皙白圆润的两肩。黑亮的头发由中间分出缝隙绑到脑后,几束蓬松的发丝轻搭在脸颊两侧,给人简约随意的印象。漆黑的眸子如这里的氛围一般禅意浓浓。
从楼梯走下来的女人正是这家素食餐厅的合伙人之一——李默,另外一个则是蓝。三年前,蓝与李默合开这家餐厅,并且蓝以提供别墅免费供餐厅使用而占有少部分股份,最大股东依然是李默。
李默走过来在蓝的对面坐下,两手轻轻叠放在桌子上,身子前倾细声说道:“刚研究出来几道新菜式,要不要试一下。”
“不一直这样对待我的味蕾吗?”蓝收回飞向窗外的思绪,转而对李默笑着说。
李默朝其中一位服侍生招手说明。在等待新菜式的间隙,李默拿来红酒和两个低矮的郁金香水晶酒杯,斟满,将其中一杯递给蓝。
“生意不太好?”蓝一边顺时针摇晃酒杯一边轻声问道,不忍打破静谧的气氛。
“最近一直不满座。来这的都是老顾客,必须经常推出新菜式,才能满足那些口味刁钻的食客,免得丧失了新鲜感,更何况是素食。”
“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也不用顾及我,我无所谓的。反正这儿闲着也是闲着,更何况你已经让我赚到了。”蓝挑了挑英俊的眉说。
“喏,不过还不至于那么严重。”李默耸了耸肩,将头歪向一侧说,“这一路走得好难。”
“没有容易的事情,无论大小。活着,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蓝放慢了声调,轻抿了一口红酒,转而继续望着窗外。
“这倒是。”
李默托住酒杯猛喝一口,微低下头,眼睛盯着酒杯,露出伤心的神色。
“昨晚又梦见李琰了。他还是躺在地上,一副睡死过去的样子,没有任何表情,也不呼吸。我生怕他醒不过来,使劲摇晃他。没用,怎么着都不肯睁开眼睛,在梦里,嗓子都快喊哑了。就看到他身下的草坪朝地下塌陷,他和草坪一起掉进黑漆漆的地下。我还来不及拉住他的手,眼前已经变成一具身体形状的黑洞,那口黑洞真真切切看不见底。”李默柔和的声音中夹杂着凄哀的颤音,“我害怕黑暗,更没有勇气跳下去拉他一把,哪怕是在梦里。”
她端起酒一口吞咽下去,紧咬住牙齿挤出几个低沉的颤音:“这样的梦真是够了......”
蓝默默听着不作回应,眼睛低垂着依旧望向窗外。李默所说的黑暗的梦境,他何尝不止一次梦到过,他太能理解梦境里的那份无助和绝望。在无助和绝望面前,一切事物似乎都失去了原本该有的意义,人生中坚持的一切真理也变得没有任何意义,更无法带给人继续走下去的力量。
“真不知道是我太幸运,还是他命该如此。”李默挺直了身子抬起头继续说,“他用自己的命换来了这间餐厅,无论有多艰难我都会经营下去。”
蓝依旧不作声,眼神呆滞。一整天未进餐,此时一口酒下肚,怕是整个人的思绪早已越过金黄色的银杏树,飘向了远方,而对面前的一切充耳不闻。
李默为自己斟上酒,一个人默默地轻抿着。
几分钟后,服侍生端上来一道棱角分明的菜肴,菜肴盛装在白色的方形餐盘中。从上往下看,这道菜同样以方正的形状摆放在餐盘中央,并且是由九块大小相同,不同食材,颜色各异的小方体,按照三乘三的方式整齐划一排列而成。两侧用青绿色的汤汁作为围边装饰。
李默立马回过神来,重新将两手叠放在面前,情绪变得有些高涨,说道:“先尝一口试试看。”
蓝拿起面前锃亮的勺子,在菜肴一角舀切下一小口送进嘴里。抿住嘴唇嚼了两口送下去,然后挑起英俊的眉朝李默点头。随后又啜了两口红酒,一股浓郁的暗香在口腔里窜动,浮游。
李默看到蓝的回应,指着面前的菜开始解说道:“最上面用了九块不同的食材,有黄瓜,菠菜饼,野生菌,素鲍鱼片,素生鱼片,玉米粒饼,荷兰豆,山药,花甘蓝。下面用日本豆腐垫盘。”李默向前倾着身子,一脸自信,又说道,“你猜素鲍鱼片和素生鱼片是用什么仿烹的?”
“鲍鱼是豆制品,生鱼片应该是白萝卜和胡萝卜。”蓝从事餐饮行业几年,对于食物,不仅仅只是偏爱还甚有研究。猜出其中仿荤的食材原料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摆盘围边用的汤汁,你肯定猜不出来。”李默继续刁难。
蓝挤着眉目犹豫了片刻:“要么是熬制的牛油果汁......要么是青汁。”
“嗯,青汁。怎么样?说说你的评价,能不能端上餐桌?”
蓝将李默刚刚说的仿荤鲍鱼片送进嘴里,嚼动几下说道:“口感鲜美,筋道韧性适中,可以以假乱真。但是,你这食素者满满的都是口素心荤。”
“有口是心非的客人,就有背道而驰的商家。佛也说过随方毗尼,仍为佛所许可。”李默徐徐道来后又接着说,“底盘豆腐呢?”
“细腻柔滑,清香润喉,但完全不是豆子的清香,淡淡的肉香?”蓝表情诧异。
“加了人工黄油,不过全是天然素食材熬制的。主要是栗子起了作用。”
“超出想象了。”蓝挑了挑眉目称赞道。
这时服侍生又端上一道五彩缤纷的菜式。
“这道菜叫九乘次第,还算有创意吧。”李默指着第一道菜,然后手指移到新端上来的菜肴,“这道呢,叫罗宋风马旗,工序没有前道菜复杂。底盘是用香草豆汁熬制的罗宋汤,上面是五种颜色不同的蔬菜嫩叶,不过都是当季时令蔬菜,试试看。”
“我一整天都没有吃饭,现在让我啃一肚子草。”蓝用骨节分明且白皙的手在脸上揉搓着,一副满腹委屈的表情。
“来个面食?我亲自做。”李默引诱道。
“不要,我的胃早就饿得还不如酒杯大,填不下。”
“好吧。”
蓝埋头一边将面前的菜送到胃里,一边不时地啜一口红酒。罗宋风马旗的蔬菜嫩叶里饱含着润甜的果甜味道。杯中的酒如红宝石一般晶亮通透,醇香厚润中隐匿着如厚重的枯枝落叶层里的淡淡青涩。两者在口腔里交融中和,浓烈程度不分伯仲。若非得分出一二,就得归因于食物的评判家味蕾对两者的敏感程度。
“晚上……不想再梦见李琰。”李默前倾身子盯着蓝的眼睛说。
“哦。”蓝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从双唇间滑出一个字。
“家里有刚从英国带来的天然水晶酒杯,还珍藏了一瓶起泡酒,一起试一试。”
“你开车?”
“放心,会有人送我们的。明天一早,我让人把你的车送回去。”
“不着急,明天这辆车也限号。”
08年,李琰去世后,蓝就找到了李默。七年以来,两人一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关系,似亲人又似朋友,但却不曾似恋人。
孤寂的灵魂在茫茫人海中,不论是阴阳交错,恰好相遇,还是生命里注定相识,它们终究是因为缘分才交织在一起。能爱的时候,尽力不要伤害,离散的时候,也不要彻底摧毁心间对彼此的爱,至少我们需要保留一份对缘分的尊重,并且让这份尊重始终保持一片清新,不染凡俗。因为,当无数个暗黑的夜幕降临时,两个孤寂的灵魂曾经互相拥抱,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