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父又喝醉了酒，步履蹒跚从村口的小卖部走回家，满嘴咒骂，踹开门，手里拿着喝了还剩半瓶的二锅头，狠狠的砸在了母亲的头上，瓶子敲碎了一地，伴着辛辣的酒气，和腥甜的血液。我吓的尖叫，颤抖，疯狂的扑向他，抱住他高抬起来踢向母亲的脚，跪着苦苦地哀求他。他就像被惹怒的野狗，拼命的踢我，一步一脚的把我从屋子里踢进了院子里的马棚。马棚里的大黄狗被吓的夹紧了尾巴，低眉顺眼的缩进了半个破锅搭建的狗窝里。我被锁在了马棚的草屋里。那里面堆满了喂马的干草，没有阳光，充满着马粪和****的混合的恶臭。我的口水伴着血液和着泪水不受控制的往下落。哭泣和呼吸都会让我的伤口撕扯的疼痛。晚上，老鼠悄悄的冒出来，啃咬我的脚趾，****从我的伤口流出的血液。我很害怕，我拼命的叫，拼命地晃着紧锁的门，但寂静又漫长黑夜里，从来都没有人来拯救我。那年我13岁，是升入初中的年纪。
母亲第二天清早起床，凌乱着头发，拿了条白布胡乱的包了头上的伤口。她打开门我看到她的脸，下一秒就失去了知觉。我梦见了我的父亲，那位和蔼的乡村教师。他还像从前一样，站在山顶上，伸出一双大手，微笑着对我说：“畅儿，加把劲就爬上来了，别怕，爸爸拉你。”我没有抓住他的手，脚下一滑滚下了山坡。我哭喊着惊醒，发现自己躺在诊所里。母亲一脸木然的抓着我的手，我看了她的头被纱布裹着，继父沉闷的蹲在门后的角落里抽烟。
“忒下的去手了，这么小的孩子，就这么往死里打，这是真的会闹出人命的！”诊所的郝医生，帮我拔掉输液的针头，既同情又气愤的说。
“打死才干净。。”母亲茫然的看着床脚的白床单，眼珠儿定格在那一刻，一动不动。
“你是孩子亲妈吗？”郝医生质问我母亲。母亲轻轻的拉我从床上起来。
“明天继续来输液，这孩子伤的不轻，要持续消炎。”医生责怪的瞪着我母亲和继父。
继父一甩烟头猛地站起来：“老子没闲钱！一对丧门星。”摔了门走了。
“你看看，什么东西！你说你怎么嫁了这么个畜生！原先蒋老师多好的人。。”她没说完，我和母亲都红了眼睛。
“给孩子抓点消炎药吧，我还有10块。。那人又不肯出钱。”母亲擦着眼泪，哽咽着。。吞吞吐吐的说。
“你说你怎么这么窝囊，离了他，领着孩子，你就过不成了？”郝医生拍着桌子怒气冲冲对母亲说。
“有了鑫儿了，能怎样呢？有一个没爹的，还能让这个也没爹吗？”鑫儿是母亲和继父的儿子，今年7岁了。他是家里的太子，我是连大黄狗都不如的奴隶。
郝医生给我开了最好的消炎药，一分钱都没收。我感激着不停的说谢谢，她摸了摸我肿胀青紫的脸，眼圈红了。
那个夏天，我的伤口在烈日当空的田地里慢慢的痊愈了，我的手因为长时间的握着锄头，右手的拇指上就留下了疤，还磨出了厚厚的茧子。我的入学通知书在一个清凉的傍晚，全家的饭桌上，从继父的手中扔给了我。继父说：“留个念想吧，没钱供你念书！”听到继父这样说，我紧紧地攥着通知书，低着头咬着嘴唇，说出比蚊子叫声还要微弱的话：“我想读。”我还没抬头，继父手里的筷子就飞到了我的脸上，直接戳中了我的眼睛。我疼的捂着眼睛，大哭，痛的好像眼珠子会从眼眶里滚出来。“嚎什么嚎，你个丧门星！怎么不戳死你呢！我说不许念书就是不许念，一个丫头念什么书！今年鑫儿就要上学了，家里哪有钱给你交学费！田里还有那么多活计，老子把你养得这么大也不能白养！”他一边骂一边往嘴里面送饭。金鑫坐在母亲的腿上，圆圆的大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我的脸，嘴里的饭把两腮撑的鼓胀，就像一只恶心的癞蛤蟆。“不让念，就不念，你别跟孩子发这么大的火。”母亲低着头，轻柔和婉的说。继父啪的一声，把饭碗狠狠地摔在桌子上：“还他妈有脸跟老子说，都是你带的拖油瓶！害的老子还得给别人养崽子。”母亲一声不吭的端起手里的碗，喂“癞蛤蟆”吃饭。“癞蛤蟆”没张嘴，走到我身边，拉了拉我的手：“姐，不哭啦，咱们一块儿吃饭吧。”我的眼泪从红肿的眼睛里无法遏制的流着，母亲把金鑫的饭碗递给我：“你喂他，坐下吃饭吧，”我没有接母亲递过来的碗，站着，看着继父：“我要念书，我不花你的钱。”这是我六年以来在这个家里第一次顶撞继父，也是第一次那么清晰的听见自己的声音。之后我被拳脚相加，关进了马棚的草屋里。黑黑的，散发干草的霉味，到处乱窜的虫子和老鼠，马粪与****的混合的气味，黄狗行走带动铁链的哐当叮当声，马啃咬马槽的吱嘎声，寒冷，饥饿，恐惧统统的被阻挡在美丽的梦里。我又见到了父亲。
我回到了原来的家。父亲母亲过着安静温馨的日子，父亲是村里小学老师，每天早上他都会拿着公文包骑着自行车去上课，临走之前都会把我抱起来，高高的掂起，不停的念叨着：“天畅又沉了，长的真快。”我就咯咯的笑开了花。母亲总是站在旁边，腰里系着围裙，擦着手，恬淡的笑，还柔和的嗔怪着：“小心摔着妞，哪就能长那么快了！”父亲远去的背影是高大的。这是我四岁的全部记忆。
我喜欢父亲宽阔的肩膀，我坐在上面总觉得自己伸手就能触碰天空；喜欢父亲密密麻麻短短的胡茬子，扎的我又痛又痒。喜欢父亲去镇上带回来金丝猴奶糖，还有生日的时候买给我的小小的不倒翁。闲暇的时候，夏天，父亲会用细细的柳条，给我编很多小巧的篮子，我会拎着篮子到处去摘野花，摘山坡上的山果子。冬天，父亲会亲手为我做冰车，带着我和母亲在冰面上开心的滑行，嬉闹。我五岁的时候，父亲就教我写字，我最先学会的字就是“我”，后来渐渐的学会了“妈妈，爸爸”。六岁上学的时候，“蒋天畅”这个名字我已经能够写的很熟练。
开学的第一天，父亲指着他的书桌上面的一幅字问我：“畅儿，这个怎么读？”我扬着头略带炫耀的高声说：“知识改变命运。”父亲母亲都笑了。父亲摸着我的头：“咱们畅儿这么聪明，肯定是大学苗苗。”母亲给我背上新书包，轻拍着父亲的肩膀：“别只顾着吹牛了，再不走一会儿就迟到了。”在母亲的督促下，父亲拉着我开心的去上学。
跟父亲在一起的日子是满满的温馨与快乐，但对于命运，我们向来做不得主。六岁的那年夏天，父亲带着一队学生去镇里参加书法比赛，就再也没有回来。听回来的同学说，那天，下了好大的一场雨，在横穿一条乡间路的时候，遇到了山洪。我的父亲为了救一位学生，被山洪冲走了。他的尸体是三天后在隔壁镇子里的水库找到的。被救的学生的家人送了一面锦旗给学校，也送了一面锦旗给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带着人们的敬意，女儿悲痛，妻子的不舍，离开了这个世界。我送走了父亲，也送走了童年全部的快乐。
秋天，一天深夜，有个男人闯进了屋子，我被捂着嘴抱去了另外的一间屋子。男人威胁说不许我叫喊，要是敢叫喊就杀了我和母亲。我看到他手里的刀子在月光的映照下闪着寒光，吓得把哭声都缩了回去。不久，听见隔壁屋子里很大的响动，还有母亲啜泣的声音。过了几个月，母亲就嫁给了继父，很快就生下了金鑫。我的名字也从蒋天畅，变成了金灿。
第一次听见继父开口说话，我就确定他是秋天的深夜闯进家里威胁我和母亲的男人。他像恶魔一样闯进了我的生命里。与他生活的七年中，我和母亲都过着胆颤心惊没有尊严的日子。动辄打骂，侮辱；皮肉的疼痛让我越来越********，但精神上的折磨却令我接近了崩溃的边缘。开始，母亲和我还试着逃跑过，每次被抓回来就会被打的更惨，他还扬言，要是再逃就杀了我和母亲娘家的全家人。我确信，他是说到做到的。
我迷迷糊糊的还深陷在梦里，隐隐约约听见争吵声。
“都三天了，求求你让她吃点儿饭吧，不然会饿死孩子的。”一个熟悉女人的哭诉乞求的声音。
“不许她吃，什么时候认错什么时候吃饭！你要是敢给她饭吃，我就打死你。”一个男人的咆哮声。
我被打碎碗的声音惊醒，回过神来，是继父又在打我母亲。我趴在门上，透过门缝，看见继父拽着母亲的头发把她拖进了马棚，绑在木头柱子上，拿起马鞭拼命地抽打着。我就那么眼睁睁的看着我母亲疼痛的叫喊，我的心一刀一刀的切的血肉模糊。我拼命的摇晃着门，跟继父认错，求他饶命，但一切都无济于事，只能无助的看着这一切惨烈的情境发生在我的面前。母亲渐渐的不喊叫了，她的血渗透了泛黄的白色的外套，昏了过去。
我被放了出来，照顾不能移动的母亲。大概一个星期之后，母亲就又开始下田干活做家务。身上留下抹不去的伤疤。大概是半个月后，我的继父死了，死的很突然。我们是在家里的水井里发现的他的，警察来家里进行了调查，继父是在修水泵的时候，没有做好安全措施，触电后，失足掉进水井。警察给出的检查结果是，电线的老化导致了漏电，最终造成了这场意外事故的发生。继父是个孤儿，警察的认定结果母亲没有异议，最终也就安排了发丧。继父被抬出家门的时候，我哭的很凶，村里的人都议论说我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只有我自己清楚，我并不是因为难过，而是为了这获取平静生活所付出的悲惨的代价，而感到有些无力承受。金鑫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就那么毫无表情的看着他的父亲被抬走，回头，眼睛一刻不离的盯着我。
埋葬了继父，母亲带着我和金鑫离开了那所满布着我黑色童年记忆的院子，回到了我和父亲一起生活过的老房子。那个能够感受到父亲存在的老房子。回到这里，我又做回了蒋天畅。继父死后，我就开始喜欢小雏菊，我在家里的菜园的墙根处，种了许多小雏菊。
我从舅舅家抱回了一只小狗，它的毛又白又蓬松，脊背和额头上有几块黑色的斑块，我给他取名叫花牛。金鑫很喜欢花牛，每天都会把自己碗里的饭偷偷的分给花牛一些。继父死后，金鑫就不爱说话，也不会笑，就像当初的我一样，我甚至有些可怜他。但我又憎恶他，他是一个闯入者，闯入了我本该五颜六色的童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时刻提醒着我，那一段疼痛又屈辱的记忆。他，是我的耻辱！
夏天结束的时候，我已经成为了一名初中生。因为我特殊的家庭状况和优异的成绩，镇中学免去了我三年的学杂费。离开家的时候，我叮嘱金鑫：“金鑫，你要懂事，要多帮妈做些活，要是遇见坏人闯进屋里，要把花牛放进来，找个机会逃出去，去村口找舅舅家的人来帮忙。一定要记住了！”
金鑫点点头。纯净的、略带忧伤的眼睛，望着我。想要等着我再跟他说些什么，可终究，我什么都没和他说。开学的那天，金鑫和母亲把我送到村口，金鑫突然哭了。抓着我的手问我：“姐，你啥时候回来？”
“很快，听妈的话，上学不许和别人吵架。”我迅速的抽出被他牵住的手，头也不回的离开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