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斗巷里的住户一早看见第七间里头至今没有动静也颇感纳闷,心想今天不是期限的最后一天了么,那姓莫的怎么还不出门啊?不过这几天里,他早已成了整条巷子的禁忌,谁也不想先出头上门去打听,此时见到浩浩荡荡的队伍走开,心知好戏来了,第七间里头的那个家伙这回是躲不过了,他们连忙放下手中的活抢占了看戏的有利地形。
不甚宽敞的巷子转眼之间就被堵得水泄不通。不知道是谁在行医馆的对门停了两顶软轿,占了好大一块地,对于此时“寸土寸金”的鱼斗巷而言,实在是太奢侈了,不免引来了一阵腹诽和咒骂,要不是守着软轿的几人长得过于凶神恶煞,这两顶轿子难保不会遭受被人清理出场的厄运。
这时候的鱼斗巷不说是锣鼓喧天,也足以称得上人声鼎沸了,不等有人上前叩门,行医馆的木门便被打开了。
本在内屋研读《灵枢九针》的莫行医被吵得不行,所以想出来看个究竟,当他一打开门,看到了沈槐和胖掌柜,看到了传闻中硕大无比的五谷杂粮丸,看到了范浩仁、卢侃和他们身前身后、整个巷子里夸张的阵仗,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当事人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些等得失去了耐心的人一瞅到莫行医的人影就又开骂了,一时间各种声音汇成一片,完全听不清楚在说什么。
无奈之下,身形臃肿不堪的胖掌柜艰难的爬上了独轮车,挥舞着两只肉掌示意所有人安静下来。他的此举颇为奏效,前一刻闹哄哄的巷子果真安静了下来,他这才又费力的跳下车,左右各看了莫行医和沈槐一眼,彷佛在说两位请便。
直到这时,沈槐才在卢侃、范浩仁和其余几人的簇拥下大步流星的走到行医馆的门口。
卢侃背负着双手,说道:“莫大夫真是让我们好等啊!”
他刻意在“大夫”这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表示自己无言的嘲笑,说罢打量了一番莫行医身后简陋的医馆,毫无掩饰的透出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情。
莫行医没有回答他的话,他从一开始就始终静静地观察着沈槐,看着非常仔细,十分专注。
沈槐被他看得表情有些不自然,直到胖掌柜假装重咳了一声,莫行医这才回过神来,但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却依然让兴师动众跑来的人们非常无语。
莫行医两手作揖,问道:“沈大夫怎么来了?”
沈槐的眼角抽搐了一下,心想这家伙是打算装傻充愣么,这么重要的事你居然忘了?
他强压下心头的怒火,说道:“莫大夫难道忘了我们的赌约了?”
“哦……今天是最后一天,可没想到沈大夫这么早就到了,莫某本打算在十天前的同一时间去乐乎楼恭候您呢。”
“哼!少装模做样了!也就没剩下几个时辰了,对结局而言有多大差别,难道你还能变出花来不成?”卢侃讥讽道:“姓莫的,你可把房契准备好了没有?”
莫行医微微一笑,依然没有作答,他把身子一让,问道:“沈大夫要不要进来坐坐?”
沈槐一愣,转而想到这家伙可能是怕当着众人面丢尽脸面而觉得不堪吧。与自己前来造势的友人们不是学问人就是一方名医,个个都是有头有脸有身份的人,若是硬来的话不免辱了斯文,于是提起前襟当先走了进去,身后二十余人也相继进了行医馆。
一时间,医馆内也显得人满为患起来,同时,想看个仔细的人也纷纷凑到了门口,就连窗棂一侧也探出了不少脑袋。
莫行医自行在木案后坐了下来,好整以暇的端起了茶盏。
沈槐几人环顾四周,自然没有错过那副装裱的有些夸张的牌匾。
“呵呵,行医馆——想必这门面活花了你不少心思吧。”卢侃冷笑着说道,然后对着沈家的几名家丁吩咐道:“给我拆了!”
莫行医眉头一皱,放下茶盏站了起来,喝道:“谁敢!”
他几步走到卢侃的身前,问道:“你这是想做什么?”
“做什么?哈哈,过了今天,这间屋子就是沈兄的家产了,还留着这幅牌匾有什么用!难道你还想留着它继续招摇撞骗么!”
卢侃从胖掌柜那里要来了赌约字据,甩在木案上,然后转身朝着门口和窗棂处的看客,大声问道:“你们说,这牌匾还要不要留?当不当拆?”
“拆了……拆了……”
屋外的喊声响彻了整条巷子。
随着这呼喊声越来越响亮,卢侃的笑容也越来越盛。
一旁的沈槐到了此时反倒显得十分镇定,独自坐在木案前静观事变。
沈府的几名家丁听到屋外的怂恿声,又看到自家主人没有出言阻止,不由状起了胆,几人合力将莫行医推开,找来几把凳子爬了上去。
就在此时,鱼斗巷的一顶软轿中突然响起了一道尖锐的娇吒声。
“谁敢动我娘亲题的字!”
这道声音虽然稚嫩,却带着一丝威严。
众人不免都转头看去,只见软轿之中走出了一名妙龄女子和一个女娃娃,两人在几名护卫的护持之下,排众走到了行医馆的门口,正是毓秀公主闻人仲月和惠宁郡主闻人芸静。在场之人数百,其中不乏官宦之家的公子少爷闲来无事过来凑个热闹,这两人一出现,便被人识出了身份。
消息迅速被传遍了人群,沈府的二十余人皆心头一沉,卢侃嘴角的笑容也顿时烟消云散。
这偏居西京外城的莫行医怎么竟然与皇室有所牵连,同样的疑问在众人心底浮现,鱼斗巷中顿时又鼓噪一片。
行医馆内鸦雀无声,几名沈府家丁蹑手蹑脚的从凳子上又爬了下来,场间唯一还能保持镇定的就只有莫行医、胖掌柜和沈槐三人。
胖掌柜见到来人,微微欠了欠身,而其余两人却一个眯着眼,一个摇了摇头。
沈槐是个传统的人,又是个认死理的人,他自恃沈家在西京城的名望,自恃今天自己占足了理,站起身来轻轻一叹,看着莫行医说道:“沈某看莫大夫一身轻松的样子,本以为是有什么良策能治好老夫的顽疾,原来……”他缓了一缓,指向墙头的匾额,轻蔑的冷冷一笑,继续说道:“原来这就是你最大的倚仗了么?!”
惠宁郡主看到沈槐大为不敬的指着母亲提的匾额,说着讥讽话,正想羞恼的呵斥,却看到莫行医朝着沈槐深深的施了一个大礼。
所有人都惊愕了,连沈槐也不知道他这么做有何深意。
莫行医俯着身,拜了良久,几息之后才重新抬起身,神情肃穆的对着沈槐说道:“晚生恭喜前辈病愈如初!”
医馆门口、窗棂外、鱼斗巷内伸长了脖子削尖了耳朵等待着事态发展的人们一个个都张大了嘴巴,医馆内的人也各自瞪大了眼睛,不知道莫行医这是在唱哪一出。
西京城内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两人立了赌局之后,沈槐就令人照方做了那个沦为笑话的五谷杂粮丸用来天天讥讽莫行医,而莫行医也是自此之后便再也没有去沈府露过脸,怎么等人家闹上门来时,莫行医却说沈槐的病好了?
他这是在服软么?
就在众人疑惑不解的时候,卢侃发话了。
“哼,笑话!你所开的药方,沈兄都连吃都没吃过,你居然说他的病好了?莫非是它自己好的么?你当这里那么多人都是三岁小儿么?别再故弄玄虚了,收起你的那一套把戏吧。”
只因当日在乐乎楼的赌局上先输了一筹,他直到现在依然怀恨在心,此时此刻哪能不趁机落井下石
经他一语点醒,医馆外又不时地传来“真是下作……不知廉耻……”之类的叫骂。
可莫行医对此无动于衷,他依然忽视掉卢侃的嘲讽,慢慢走到沈槐面前,诚恳的说道:“先生这几日的谈笑风生是不是比过去那么多年都要来的多?先生见到不义之举,是不是又重新有了拍案而起的冲动?先生因体验不到天伦之乐,对既往爱好不屑一顾,闭门独居,疏远亲友。先生因家传医术无法传承,从而丧失了对生活、对医术的热忱和乐趣。但是先生,我们做郎中的,就是为了给百姓造福,祛病延年,先生无子女,我们这些年青人不都是你的子女吗?先生何愁后继无人?”
他的话,每个字都深深的烙进了沈槐的心里,回想着过往的岁月,回想着这几天的经历,沈槐顿时感到一股热流从胸口涌出,这股热流在自己的心田狠狠地撞开了一扇窗,他一屁股坐在木案前,讷讷地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张了张嘴。
莫行医对着他再拜,说道:“达者先为师,学生斗胆用那五谷杂粮丸揶揄先生,只是为了逗先生多笑笑,与亲朋故旧多谈谈心,将忧心多虑的事全抛诸脑后,如此,心结自然而然就能解开了。请先生恕晚生不尊之过!”
听完这番言语,所有人都恍然了,唯独只有卢侃焦急的看向沈槐,生怕他被莫行医的三言两语给忽悠过去,不由唤道:“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