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筱云生日那晚,我喝了两瓶啤酒,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喝那么多。
那晚回去的路上,我在县城的十字路口第一个下了车。我站在路边目送他们离去,一辆轿车,两辆摩托车,在清脆的风铃声中驶往了不同的方向。
苏筱云在生日宴会上穿的那条紫裙子非常漂亮,我没有见她穿过,甚至都没有见过她穿裙子。我当晚又梦见了她,她坐在草地上和一头毛绒熊玩耍。
第二天按时上学。苏筱云告诉我,她已经把我送给她的那支钢笔拆封拿来用了。她还说手里握着那支钢笔写字,感觉就像是捏着我的手指。我说,用我的手指写字,那样写下的岂不是血书?请不要写太多字,请稍稍爱惜我。
姚亦淑那晚住在了苏筱云家里。据说接下来的十多天时间,她要在桑里高中跟班复习,也会临时住在我们的学生宿舍。我之前已经猜测过她的家应该不是住在县城,但令我没想到的是,喜欢谈论诗歌的她竟然是个理科生。
周砺刚那晚的情况比较复杂。在我提醒他找人喝酒,他武断地选择了关峻辰之后,我们一整晚都没有说几句话。后来他与关峻辰喝酒划拳,我也没有过去参与。我比较想知道的事情,是他如何让俞俪坐上了他的摩托车。
他第二天来上课,浑身酒气未散,眼神也呆滞迟钝。上午四节课,有三节半在打瞌睡。我问他昨晚喝了多少。三四瓶或者五六瓶,记不得了,他说。
“难为你了。”我拍拍他的肩膀,“我原本是让你给俞俪她们敬酒。”
“我没关系,你也不用解释。”他哑着嗓子说,“我要是不多喝,那你就喝多了。关峻辰那小子的酒量还可以,酒品好像也将就……”
“你和他聊了些什么?”我问。
“桌上喝酒,都是说些乱七八糟的事。他有个小学同学和我初中同班,是个女生,我说是他老相好,他还不承认。他说以前去过我家店里买烟,在店里看到过我,我是记不得了。我说改天借他摩托车骑一下,他还就答应了……”
“我后来看见,你们出来外面还在划拳,那是在做什么?”
“打赌啊。”他提高了声音说。
“赌什么?”
“赌俞俪。谁赢了谁送她回家。”他表现出一副胜利者的神气。
“俞俪当时就在旁边吧?你们当着她的面赌这个,不怕她生气?”
“她没生气,她开心得很。不过我确实喝得有点多,后面送她回家,差一点就走错路了,路上和她说了什么话,也有些想不起来了……”
周砺刚和俞俪的关系,我最近特别关心。我知道他对俞俪有好感,只是还没见他有任何实质行动,我不知道他的想法,想尽快找个机会打探一下。
六月将尽,大考临近。
随着高考前最后一场模拟考试的结束,我们高三的紧张复习终于进入了减压阶段。课程有所放松,每天的晚自习也可以自行安排。我问苏筱云感觉有没有压力,她说一点压力都没有,大不了再复读,反正她要读一辈子书。
我知道她是在和我开玩笑,因为以她平时的水准,只要发挥正常,考个重点大学肯定不是难事。反观我的成绩,上重点可能要依靠些运气。我不由地开始暗自考虑一些很实际的问题,比如怎样选志愿,比如复读考重点……
姚亦淑这些天在跟随理科班复习,课间经常过来找苏筱云她们聊天。她们习惯聚在教室的后门口,而我的座位恰好在旁边,她们说话,我便观察。
几个女生当中,最能闹腾的人是苏筱云,俞俪负责掌控局面,宋绣负责烘托气氛。姚亦淑通常都是安静地听着,只有被问及时,才会简单说两句。
宋绣是一个活泼爱笑的女孩,我印象中她的数学很好,也乐于助人。她是苏筱云的新同桌,她们两个相处成为了好朋友,整个过程我都比较了解。
宋绣的家在农村,是和我们邻县接壤的一个乡,距离县城有三四十里。她平时住校,只有周末回家,县城汽车站每天有一趟班车,但她从来不坐。她习惯在周六下午放学后,和别人结伴骑自行车回去,然后在周日下午晚自习之前,再骑车赶回来。她邀请我们高考结束去她家那边玩,我们暂时还没有答应。
我和苏筱云这些天已经没怎么传递那个笔记本了,因为每天都能凑在一起说话,也就无需浪费纸笔。我现在感觉,有些话还是当面说出来才更有意思。
她那条淡紫色的连衣长裙,只在生日那晚穿了一次。我问她为什么不穿着来学校,她说是她妈妈给新买的,不太舍得穿,并且太漂亮了,担心被人围观。我说天气很热,还是穿凉快一点,不要整天衬衣长裤。她爽快地说可以穿少点,少到什么程度我说了算。我愣愣地说,那就把长袖换成短袖吧……
傍晚休息时间,我和她有时候会去校外的小马路上吃烧烤。她通常只要一串豆皮,也不吃辣椒,说会皮肤过敏。有次试着撒了一点辣椒粉,结果只吃了一小半,就丢给了我。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吃一个女孩吃剩下的东西。
仲夏的傍晚,太阳留恋不舍地落山。头顶上湛蓝色的天空,颜色由浓变淡地四散铺展,在西边的天际与变幻的云朵交织成一片彩色的晚霞。
我和苏筱云喜欢在那一条小马路上慢慢地散步,相伴而行,却不牵手。我们喜欢看着夕阳里的两道影子,慢慢变纤长,慢慢变消失……
六月的最后一天。下午放学,周砺刚喊我陪他去逛一趟书店。我问他要买什么书,他搪塞着不说,只说是去买一本资料,但又不是学习资料。
桑里县城的书店,其实也只有新华书店一家,规模不大,面积仅相当于我们两三间教室。店里以前还有隔开的拦柜,买书得需要售货员从书柜上去拿。大概在我初二的那年,书店重新进行了装修,统一换成了开放式的书架。
书店在县城南边,在一个有几家商店的路口,距离汽车站和我的初中学校都很近。位置不错,但是生意不好,快要下班,店里的人寥寥无几。周砺刚自己去里面找他要的资料,我站在门口摆放花盆的地方,翻阅一本体育杂志。
“喂,你在这儿啊?”
耳边轻轻的一声,我抬头一看,是姚亦淑。她今天穿了一身素淡的衣服,半袖衬衫和长裤的颜色都接近纯白,乍眼一看,又像是阳光般的淡黄。
我把杂志合上,和她打招呼问她来做什么,她说来买书。我突然想起,在苏筱云生日那天,她曾和我说过县城书店里有新出版的海子的诗集。
“你来买诗集吗?”我随口问。
“我今天先来看看,你也来看一下吧。”她微笑着说。
诗歌类的书架上只摆了两排书,海子的诗集书名叫《海子诗全编》。是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的一个系列,另外还有三本也摆在一起,分别是骆一禾、戈麦和顾城的诗集。黑色封皮的精装本,很厚很沉,拿在手上的感觉像一本词典。
我翻看了一下作者简介和首页目录,特意瞅了瞅后面的定价,然后就把书还给了姚亦淑。她捧在手上慢慢地翻阅了好几页,看起来很是爱不释手。
“这些书好像没什么人买吧?”我又去看顾城的诗集。
“这本书是最近才有的,我寒假过来看过,那时还没有。”她看着书说。
“喜欢的话,就买了吧。”我鼓动她。
她看着我一笑,小心翼翼地把书合起,又放回了架子上的原处。
“再等几天,考试完了再来。”她说。
我们走回门口,书店已经在准备关门。周砺刚等在外面的街边,跨坐在摩托车上,表情有点不耐烦。我问他资料买了没有,他说已经买了,问我要不要他送我回家。我说这边离他家比较近,让他早些回去,我自己走路回家。
“那我不管你了。”他看了看我和姚亦淑,也没有和姚亦淑打招呼,冷冷淡淡地甩下了一句话,然后发动车子,一溜烟地走了。
“你回学校吗?”我转头问姚亦淑。
“我想去个地方走走。”
“你一个人去?”我看看天色。
“你也可以来,路不远。”她说。
附近的街上有些热闹,有不少人们围拢着几个贩卖小吃的摊点。我闻到了空气里芝麻油饼的香味,想早点回家,但更想知道姚亦淑今天要去哪里。
我们从书店往左,拐过一个街角,走了一段街道,然后从一条狭窄的巷子里穿过了一片居民区。姚亦淑的脚步轻如风飘,我也幻想自己是一团空气。
“这是要去哪里?”我忍不住问。
“就是这里啊。”她手指着前面说。
在我们面前横亘着的,是一段路基高耸的铁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