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青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兄弟会的,他游魂一般穿过樱桃林,沿着大路一直向下,在艾港北门被巡查队检查时还是双目无神,直到有一个巡查认出他是坚盾兄弟会的新人才被放行,他没有听见航船离岗的铃声,没有看见路上熙熙攘攘地行人,没有目的的晃荡在街头。
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嘿!少年,你在这儿干嘛,关于你要追查的那个女贼,有新消息......”
大青回头看去,黑马平淡无奇的脸上,双眉紧紧挤在一起,眼睛扫视着他。
就像一双死死掐住他脖子的手松下来,他深吸一口气,不顾一切扑向黑马,大哭起来。
“嘿!!!少年,怎么了?没事,没事,你还有兄弟们在呢,我们先回去。”
东方走进房间,递给大青一杯满溢香气的蜜酒,轻抚一下他的黑发,大青看向他,东方像往常一样向他微笑,大青伸手抹掉眼泪,还以微笑,东方轻拍一下他头,离开了房间。对面坐着的大盾也温和地看着他,大青抬手,一口饮尽杯中酒,一股温暖在胸腹中升起,渐渐灌注全身。他低头看着空空的杯子,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杯面。
“少年,现在你可以说说发生什么事了么?”
大青抬起头,吸一口气。
“今天早上我出门准备去男爵府邸......”
大青从早上出门看见杜克男爵家棕色马车讲到那三个人在他眼前炸开,声音越来越大,讲到最后一个人向他伸手求助时,已经是在呐喊了。大盾一直安静地听他叙述,当他说到看见幻影门时,大盾微微皱了下眉。当大盾听到锦袍法师出现时,温暖的微笑变成了平静,等到那几个壮汉自称是“巨蟒”的人时,大盾脸上的皮肤陡然下陷,面色阴沉。
大青说完了,呼呼地大口喘这气,大盾双手交叉在面前,认真地思考着,很长一段时间,没人再开口,整个屋子都沉默了。
大青轻轻地搔下脸颊,一滴汗水顺着脸缘流下。
“少年......”大盾开口,却又停顿很长一段时间。
“黑马!”大盾大吼一声。
黑马很快进屋。
“先知现在在哪?”
“三天前离开帝都,现在大概已经到冷港了。”
“通知他马上回来。”
黑马瞟了一眼沉默的大青。
“好的。”
“瞎子和哑巴呢?”
“哑巴还在处理暗秘团的事,瞎子刚结了任务,正在回来的路上。”
“让瞎子看护好东方少年。”
黑马又瞟了大青一眼。
“好的......”
“请总督......不,请乌斯拉秘书来一趟,再把现在会里剩下的兄弟们都叫过来。”
“好的。”黑马没有多话。
大盾吩咐完之后,又沉默地思考片刻,走到大青面前。
“少年......什么都不要想,先在会里休息一段时间。”
这是一个不是命令的命令,大青点点头。
“先带少年去房间吧。”
黑马扶了一下大青,被他挣脱,黑马不语,漠然在前面带路,大青在后面无神地跟着他。
看着大青的背影,大盾陷入思考。
大青被安排到二楼的一个空房间里,比在水手之家大了不少,里面只有一张床和一套书桌,看上去房间空了很久,没有起灰,应该是一直有人在打扫。
黑马把他带到屋里就走了,没有多问一句话,临走时欲言又止地关上了门。
大青坐到房间的一个角落里,蜷起身,把头深埋。
他之前能隐约想到,这样一份工作会面临一些不平常的场景,那些在小时后听过的大剑师仗剑天涯的故事里,坏人总是被简单的解决掉,当他通过兄弟会的测试时,他心中还非常向往这样的场面。那些侠义,那些英勇,那些耿直,那些嫉恶如仇,那些身手不凡,那些路见不平......
通通都被埋在了一张绝望的脸孔之下。
脸上的皮肤干燥,脸颊上还能看见白色的皮屑在落下,胡子的颤动,那一圈胡子中某一根须末已见白,短发矗立,脸上每一处褶皱都是深渊,肌肉颤抖,整张脸都在颤抖,眼珠是黑色的,或者是棕色的,不,他想不起来了,或许根本没有眼珠,那是两根铁钉,要刺穿他的身体,还有手,那一只棕红的巨掌要把他握住,快了,快乐,指尖就要触到他了。
一朵鲜红的花骤然盛开。
大青身子团得更紧了,他再次用力往角落里缩。
我能救他!我可以的,我一定可以的,他需要帮助,他发现了我,他知道我能救他,我为什么没有救他?为什么他能发现我?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我已经努力了。我真的想救你!
花瓣被碾碎成渣,一只手将碎渣抹在大青脸上。
大青被冻住了!大青裂开了!大青被炸碎了!大青渗入大地了!是的,没有什么壮汉,没有什么小贼,没有樱桃林,没有石门。是他,他自己死了,他被炸了,在艾达巷,在少女的惊呼中,在阳光下,他被冻结了,冰雪撕扯肌肤,绞断白骨,他能感受到,是的,就是他!是王大青被杀了,是王大青炸了,他能感受到地底的黑暗,这就是死亡么?多么温暖。
‘可以了,孩子,你没有错。’
一路上都不语的神开口了。
‘安眠吧,孩子,有我在,不要怕。’
他脑中昏胀,全身无力,头垂了下去。
报纸翻动的声音传入耳中,大青迷糊着张开眼。
他躺在床上,一个高瘦的男子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翻动着报纸。
男子发现他醒了,放下报纸,扶着他坐起来,递过一杯水。
大青顺从着,举杯仰头。
依然悲痛,依然恐慌。
“我是赛伦斯,‘哑巴’兄弟。”高瘦男子自我介绍。
大青若有若无的点头。
“大盾已经把事情给我说了,接下来几天我会一直陪着你。”
大青转头看他。
哑巴没有表情,继续说:“事情比较复杂,我们需要确保你的安全。”
安全?他心中的安全已经随着那一块坚冰四分五裂了。
大青没有回应,哑巴也不恼,只是自顾自地说话。
“东方是我们重要的兄弟,从他身上,我看到了东方人的含蓄,我猜你也不怎么会表达自己。同时,我也在他身上看见了东方人的勇敢,这也是你没有的。”
哑巴稍顿。
“所以如果我在,我不会让你通过入会测试。我听尊主说了,你的体术过人,格斗技巧很好。是这些让你以为自己是个勇猛的战士?然后现在被吓到走不动路。”
大青愤怒地瞪着他,想用力反驳,随之而来的却是怒吼。
“啊!!!啊!!!”
哑巴就像没有感觉到这一切似的,依旧自说自话。
“你不是我们的兄弟,等这件事结束了你就走吧。”
大青呆呆地看着这个人,他并没有生气,也没有讥讽,话语之中只有平静,他说完话继续翻起了报纸,不再说一句话,整个人平静地好像要吸走空气中的所有嘈杂。
门被推开了。
“大青!”尊主走进来,先是恭敬地向哑巴行了个礼,然后说道:“哑巴我有些话要和大青说。”
哑巴起身离开房间。
等到人走了,尊主整个人兴奋地看着大青。
“听说你接手了一个大任务?”
大青惘然,刚刚被兄弟会里的前辈说要他退出,现在没有情绪面对其他人,那怕是和他同龄的尊主,他摇了摇头。
“怎么了?你不高兴?”
“不是......”
“那你给我说下发生什么了?大盾已经召回所有兄弟了,上一次这样做还是屠龙的时候。”
大青一愣,他没料到事情会这样大,他不清楚自己看到的事情意味着什么,但是他明白“屠龙”是一件多大的事。
“尊主......你害怕过么?”
“害怕?当然有过,每次把大兄的那些小玩意儿弄坏的时候我都怕得不行。”
“不是这样的怕,你看见过死人么?”
尊主沉默了。
“你为什么会这样问?”
“今天早上,我看见一个人,在我眼前......死了。他死前就这样哀求的盯住我,希望我能救他,现在那张脸就在我脑中反复出现,那些洒到我脸上的血,我现在还能感觉到热度。我......一想到这些事心就像要裂开来,我......”
尊主看向他,脸上挂着一个惨淡的微笑。
“这样的害怕我也有过。我的父亲是兰海城里的一个小商人,那个时候我们家的生活很富足。五年前一伙强盗抢到我家里,在我眼前把我的父亲母亲杀死了。”
和故事中的沉重不同,尊主的话语却是平淡的。
“那伙强盗准备把我卖给奴隶贩子,在去艾港的路上遇到了大盾兄弟,他把我救了出来。”
大青不知道这种时候该说什么好。
“最开始被抢走的那几天,我睡不着觉,眼睛一闭上就是我父亲那张惊恐的脸,我看见什么东西都染着血一样的红色,我什么也不敢做,身体一动就会不停颤抖。那帮强盗叫我的时候声音稍微大一点,我就会尿裤子,甚至到大盾把我救出来的时候,我只是不停的颤抖,我不敢哭,不敢叫,不敢说话。我怕我一开口他们就会把我杀掉,原来我也听到别人说过关于死亡的话题,这件事直到你亲眼看见之前是不会明白的,在看到父亲趴在地上从慢慢争扎到一动不动我才知道死亡......离我如此的近,不再是别人口中的虚无,而是自己眼前的怪物,当我感觉到怪物出现的时候,甚至恐惧到忘记了趴在地上的是我的父亲,忘记了悲哀,忘记了伤痛,只是恐惧。”
大青想要安慰下他,这个意图被尊主发现了,他笑笑。
“不用担心我,我现在很好。只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你才会知道什么是恐惧,你知道什么是恐惧才能学会怎样去勇敢。”
“后来呢?那些强盗......”
“我把他们全杀了。”
大青想象不到这轻描淡写的叙述背后是一片多么血腥的场景。
“大青,你看,五年前我的双亲在我面前被杀死了,没过几天我又亲手把这帮杀死我父母的人全部杀掉,我在十岁的时候就见识过什么是死亡,什么是杀人,什么是复仇,直到现在这些事情都会让我感到麻木了,但是我还是怕,我怕死,我一个人待在黑暗中时,能感觉到带走我父亲的那个深渊中的怪物就潜伏在我周围,这个时候我就会张开怀抱去拥抱他,是的没有谁能背对死亡,只有当你面对他的时候,你才会真切的感受的骨子里的恐惧,只有体会过这种恐惧你才会知道这是一个必然的结局,你才会平静,平静才能让你看见那些比渗入骨髓的恐惧更重要的事。”
“那是什么样的事?”
“那要问你自己了,每个人的平静都是不一样的。”
大青静静地看着尊主,这个和他同龄的,还被大家称做“少年”的,和他个子一般高的人,竟然有这样不为人知的往事,这些事没有摧垮他,反而让他看清了一些东西,是的,比起那些已经渗入地底的鲜血,他还活着,没有什么事比这个更重要。
“唉,我说得有点多了,你好好休息吧,明天我再来看你。”
大青还想和尊主聊聊,可他已经快一步离开了房间。
大青躺了下去,闭上眼睛,脑中出现了那朵盛开的花,他调整呼吸,集中精神,伸出双手......
尊主带着一脸惨淡下了楼,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
“怎么样?管用么?”黑马两眼发光。
尊主的脸色一下从惨淡变成了往常的模样。
“不知道,看上去好像精神点了。”
“希望有用吧。”哑巴担忧地望向二楼大青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