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醒来,已是翌日黄昏。
房里只有她一人,薛崇简不知哪儿去了。
她皱了皱眉,却忽觉身体变轻了很多,不再似昨**刚醒来时那种铅重了。她抬了抬手,发现自己的胳膊居然可以灵活活动。吐了口闷气,她用右手扶住床沿,慢慢的坐了起来。双腿亦可活动,只是左肩被包扎了起来,隐隐作痛,整支胳膊都无法活动。
她一愣,又微微转头看向紧闭的房门。一股无名的寂寞之感突然紧抓住她的心脏,让她喘不过气来。她垂下头,眼眶湿润。
她以为自己会死。本来嘛,与洛霁曲一战她抱的便是必死之心。她以为自己再无牵挂,可是一想起十三的话,与那人的承诺,她的身体里,竟会生出满满的坚不可摧的力量。
她仰起脸,泪水划过眼角,流进乌黑的发中。
十三,不是一直希望自己能好好活下去么?
他用自己的生命换来她的余生,最后,也只是温柔一笑。
“十三……你当真……不孤单?”她轻轻一叹,伸出手拔下发中的祈祾钗,泪眼婆娑的仔细端详:“你不孤单么?不要歌儿陪着你么?你一直想要自由,一生却被禁锢,十三……十三哥哥……”她低泣着,将那珠钗放在颊边,闭眼轻轻摩挲。
窗外的阳光透着些许春日暖意带着微凉的风吹了进来,血色夕阳如墨在天边晕散。日落西山,洛阳街头华灯初上,那楼外的青山在红色的霞光中只显现出墨色雄壮的身影。余晖入室,在冰冷的地上撒下一片柔柔的凄暖。照射在她的身上,带着轻如风而的暖意。
她突然睁开眼,泪水滞住。她有些困惑的举起银钗,对住夕阳眯起眼仔细的看着,钗尾的明珠泛着暖色的光芒,原本银白色的珠身此时微晃,那明珠与银钗交界处隐隐有一条微微不可见的细缝。
洛歌垂下头,她握紧钗尾,微微蹙眉。冷风忽地一吹,她的手猝然一抖,泪水凝目,指尖一紧,她慢慢的旋转。
慢慢的,钗尾与钗身分离,就在那一刹那,暖色的光芒突然让她睁大了眼,忘记了呼吸,心脏似被人狠狠抓紧。
三粒干瘪甚至微黄的红豆,在夕阳那温暖却凄凉的光芒中快乐的蹦跳了出来。
如纯锯锯过心脏般的疼痛,突然从脚底一直冲到头顶。她极力的睁大眼睛,像是要含住那早已满满的泪水,她的唇,慢慢的抖动,慢慢的,化为了一丝深深的笑。
三颗红豆,在暖黄色的夕阳中,泛着淡黄色的光芒,像极了她那将要流出的眼泪。
红豆,又名相思豆。乃有情之人至痛至深的相思之泪幻化而来。
相思之泪……他的相思之泪吗?
她突然捂住唇,却难以自抑的大笑起来。是凄凉的笑?是哀伤的笑?还是那痛到极致无以排遣的笑?
延载三年,他离去。
万通二年,重相离。
三年的离别之期,三年的无尽相思,三颗红如血泪的红豆。在这根不知被他拂过多少遍的朱钗中,痛楚寂寞的等了十年。
等了十年啊!相遇却不相认,他该是怎样的痛苦?那是痛的深中更深的感觉吧!
“十年……你竟不说……十年!”她大声嚎啕,泪水像是由着血液经过疼痛的心脏涌入眼眶,无尽的流淌,她的哭声撕心裂肺,凄凉伤痛,仿佛没有了任何依靠一般分离的哭泣,寻找着那已不复存在的力量。“你不脏……我骗你的……十三!十年!你怎么能这样……啊?不痛吗……”
她哭到浑身抽搐,哭到双眼酸疼。哭到那泪似已化为鲜血,流淌在她的脸上,流落为那夜色之中,她那无尽的相思,与忧伤的他低叹。
相遇却不相认,他低叹,物是人非。
相遇却不相认,他以为,配不上她。
又何必留一丝遗憾?又何必惹来她的空叹?狠一狠心,折磨的只会是自己,幸福的终究是她。
那些个夜晚,没有她的夜晚,他温柔的笑,可眸光忧伤带着痛,更带着那难以抒发的无尽相思。能做些什么呢?抚一抚相思豆,吻一吻祈祾钗,痛,并不减少。
那些个夜晚,芙蓉帐暖,当那一具具撩人娇体迎上他的时候,他强颜欢笑,只为了得到那一份可以保护自己最爱之人的权力,可是,他错了,太傻了,不是么?
他害怕她看到自己的肮脏,害怕她看到自己的狼狈。他已配不上她,如此肮脏之人又如何配得上一个清如莲花的女子?他笑,笑叹自己的肮脏;他劝,肃劝她不必执著。
忘了自己,就如同忘记那一份本不该开始的爱。
“你该多寂寞?多寂寞?”她闭上眼,哭声渐渐变小,可心却痛的越来越深。“你怎么可以狠得下心?红豆算什么……算什么!”
“既然要我活下去,便让我陪着你吧!”
她捧着那三粒红豆,戴好发钗,右手用力撑住东榻,缓缓移动,双腿是没有知觉的,全身上下,她只有一只右手可以用力。
“咚”的一声,她栽了下去。
上身倾倒在地,可没有知觉的双腿却仍旧挂在床檐上,她疼的猛皱了一下眉头,却又不知哪来的力气强撑着依靠右臂的力量一点一点的往前爬!
她要找他问清楚,这十年他到底怎样的生活!
她要告诉他,即使阴阳两隔,她依旧要陪着他!
床榻距离房门只不过二十来步的距离,可她却忍受着难以忍受的痛苦,一点一点,朝着那扇门慢慢的爬去。
若这是三年相思的距离,我也定越的过去!
即使没有双腿,我还有双手!爬,也要爬到你的身边!
她的手中,已没红豆。她的眼泪,汹涌滑落。她不相信,三年的相思,十年的相处他竟可以装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装作一个局外人,谈笑之间便可将自己那深藏的痛楚埋于心间,独自一人去承担一切!
需要你这么保护吗?这样的保护亦伤我至深啊!
她咬破了唇,满嘴的血腥。胸口一阵火辣辣的疼,好像要让她全身爆裂一股灼人的疼!她强忍着,拖着没有知觉的双腿一点一点的往前爬!
当沉沉的霞光终于照射到她脸上的时候,她竟闭上了眼,忘记了言语,忘记了行动,那墨绿色的身影,在温暖凄哀的橙色光芒中随着晚风晃动。下一秒,她便落入了一个泛着莲子清香的温暖怀抱。
她慢慢的睁开眼,想冲他笑,可眼泪却先行一步润湿满襟。她颤抖着举起手,慢慢张开,三粒干瘪微黄的红豆在她的掌中开心的咧嘴欢笑。
薛崇简的身体遽然一颤!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可那蜜色的眸中慢慢的全是怜惜与痛楚。他抱紧她站起身,走出了房门,下了楼。
最后一点红色的余晖终于消失在天的尽头。天空先是深深的蓝色,后又变成了蓝黑相交的沉郁。
玖冽山庄,空无一人。
空荡荡的山庄中,有人的脚步一声一声像是足踩在心房上,揪紧了人的神经。墨绿色的衣衫在夜风中孤寂的飞扬,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前方,英挺的眉狠狠的皱紧,蜜色的眸中满是沉郁的哀伤。
断情阁,垂柳下。
那人的坟墓在黑色的夜中迷离的月下,倍显凄清与落莫。墓边的荞花凌乱飞舞。
她皱着眉,看着那孤零零的墓碑。
薛崇简就站在她的身后,拥住她,蹙眉看着她泪流满面。
怀抱这骨灰坛的双手轻轻颤抖,她垂下头扶住墓碑慢慢跪倒在地。
月光泄落满湖,和着湖面飘渺的雾,像银色的纱罩住了大片大片含苞欲放的荷花。
她脸贴着冰冷的墓碑,泪水滴落在碑旁的杂草里,在月光下闪着晶晶点点的银光。她挑唇,露出了一丝凄凉的笑,夜风吹过,她抖动着睫毛睁开了眼,抬起手,伸张五指。
“三年的相思不过三粒如血的红豆,那我的呢?对你十三年的思念,你又该怎样还我?”
她凄然一笑,泪水滴落在掌心那三粒似血般通红的相思豆上。
“你叫我怎么办?你叫我背着这么大的债要怎样活下去?是你的残忍还是我的残忍?十三……你叫我怎么办?”
她静静的流着眼泪,唇边的笑越来越苦。
“你为什么那么傻?我为什么那么蠢?若是早一点……早一点……十三……十三……”
她的身体在风中颤抖着,她的眼泪在风中汹涌着。那些晶莹的泪花儿好像永无止尽似的从她的眼中不断流下。她咬住蠢,抽噎着,心狠狠的痛着。
月光下,衣袂翻飞,发髻微晃,他忧伤一笑,蜜色的眸在月光下如同溪水流淌着透明却忧郁的水波。他别过头,闭上眼皱紧双眉。她的每一声哭泣,都似乎能够将他打入那万劫不复的痛苦境地。
墓碑前,她的抽泣声由小变大,最后竟变成了一声声撕心裂肺的质问。
“你要我如何?!活下去吗?带着这种痛残忍的活下去吗?!”
她瘫倒在地,掌中的红豆滚到草丛中,不见了踪影。
她用额头抵住冰冷的碑,泪水顺着碑文缓缓而下。
那个夜晚,浮上心头。她醉倒在那个人的怀中,听见他温柔的说:“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再喝那么多酒了。”
“要懂得珍惜身边的人,不要再执着了。”
“即使天塌了,也不用你去顶,所以,不要太累?”
“放任自己自由吧!做自己想做的,爱自己想爱的。”
“即使……我死了,你不也还是要好好的活下去么?”
“快乐幸福的活下去吧。”
快乐幸福的活下去吧……
你走了,又如何教我快乐幸福的活下去?
她嘲笑着大哭着,胸口似被撕裂般疼痛。
双眼又痛又痒,可泪水却依旧滚滚而下。
她垂下头,睁开眼,眼前却一片白色。
双眼一阵刺痛,这种刺痛又蔓延到脑袋里,她皱着眉,呼吸似被谁生生掐断,快要窒息。
一片金星,她突然向后仰去。
凄迷的月光下,薛崇简的脸瞬间失去了血色。他急忙伸出双臂迎了上去。她倒在他的怀中,唇边带着嘲讽哀痛的笑。
“歌儿!”
薛崇简大叫一声,目光一滞,只觉得被人狠揍了一拳。她睁大了眼,瞳仁收缩!
怀中的她,紧闭双眼,脸色苍白,月光在她脸上凄凉的游走,她的眼角,有血泪正不停的流下。
血泪!
刺人双眼,救人心肺的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