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临幸嵩山。已有三天。
此时正是暮春三月,草长莺飞时节。杨柳依依,百花齐放。整个嵩山呈现出一副春意盎然的景象。
嵩山行宫外,碧绿的湖水掩映着群山。湖面上,飞云漫游,鸳鸯交颈。女皇坐在岸边的御椅上,唇边含着淡笑,静静的闭着双眼。她的面前,一双白衣人,一个抚琴一个吹笛,配合的天衣无缝,奏出的音乐更是悦耳迷人。
春风暖暖的拂过,空灵的鸟鸣声在这高山上更加动听,湖面上波光粼粼,油绿的水草在水底微漾。
“陛下?”
见女皇闭眼,表情悠然似是睡着了。白衣人不禁试探性的唤了一声。
洛歌闻声放下笛子,扭过头也看了过去。
“怎么不继续了呢?”
女皇慢悠悠的睁开双眼,声音苍老无比。
白衣人淡淡一笑,他站起身走了过去,半蹲下来仰首看着女皇微笑道:“我以为陛下睡着了呢!要是陛下在这外面睡着了,那还不得着凉?”
女皇听了,又慢悠悠的闭起双眼轻轻一笑。半响,她抬起头目光投向湛蓝高远的天空。
几只黑色的鸟雀儿急速划过,叽叽喳喳的鸣叫着春光的美好。
春风拂起女皇的银丝,她半眯着双眼,嘴角微微向下弯起。
“又是春天啊……”女皇开口,似在叹息。“不知朕还能再赏多少次的春光了……”
“陛下说的这是什么话!”白衣人仰起脸看着天,笑容在俊颜上慢慢绽放。
少了邪魅,多了澄澈。
洛歌看着,不禁愣住。
“易之总会说些胡话来哄朕开心,朕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女皇顿了顿,喘了口气接着说道:“只是,朕西去之后,朕的江山该怎么办?你们又该怎么办?”
“陛下……”
“将江山重交予李室,朕实在是不甘心啊!”
“陛下又何必这样去想!”洛歌微笑着走了过来,她走到女皇的身边,捋开发丝,眼眸闪动。“陛下将江山还于李室,更能显示出陛下的德爱宽仁。后人也会因此而赞扬陛下!”她蹲下来,仰起头看着女皇,浅笑道:“江山只是身外之物,陛下的悠然心情才是无价之宝啊!”
女皇低眸看着她,挑起唇角,轻笑了一声。那满脸的皱纹也因为这一笑缓缓舒展开来。
“还是六郎会说话!”
“六郎口拙,陛下见笑了。”洛歌低头,轻轻的笑着。
远处,鸟鸣依旧。
宫人们垂首站立,浓绿的树荫为石子路铺满了一层暗色的浅影。风拂过,浅影伴随着“沙沙”的声音微微晃动。湛蓝的天空,高远莫测。白色的浮云轻轻舒卷着,显现出很美好的模样。
女皇沉沉睡去。
洛歌抬起头看着白衣人,轻声道:“怎么办?”
白衣人看了她一眼,突然俯下身,将女皇抱在了怀中。他挺起背,没有看她,擦过她的肩膀径自往寝殿内走去。
洛歌弯了弯唇角,跟了上去。
当天夜里,女皇边发热头晕了起来。
经随行御医诊断,女皇是寒气所侵,五脏受损。
女皇毕竟已是古稀之人,风寒虽是小病,但对于她,却也是难闯的大关。
上官婉儿冷静的看向御医,轻声询问着女皇的病情。宫人们端着水、药,进进出出。
此时的女皇面色异常绯红,她紧紧的闭着眼,苍老的脸上满是痛苦的神色。“水……喝水……”
洛歌连忙挑起倒了一杯暖茶递给了正在扶着女皇的白衣人。他接过,先喝了一口试试茶温,然后托着女皇的脑袋慢慢的喂她喝了下去。
“帕子呢?皇上又出汗了!”他抬起头看着她,厉声问道。
洛歌看着他急切的脸忽然愣住。
“六郎!”白衣人轻喝一声,瞪了她一眼,接过上官婉儿递过来的帕子为女皇擦起汗来。
洛歌垂下眼睑,看着他轻柔的样子,胸口一阵发闷。
转过身,她悄无声息的走出了大殿。
山顶上,好冷。
月光透过浓密的树叶,洒在青石板铺就的路上。于是,脚底便似结了一层晶莹剔透的白色轻霜。身后,是偌大的殿。宫人们进进出出,御医们神色紧张。洛歌回过头,眼前是一片浓黑。她伸出手,月光滚落在她纤长的指尖,温柔的光芒缠绕着她的手指尽情的舞蹈。
…………
“歌儿,你要等我。等我闯出一番事业,我一定会带你离开这里,远走高飞。”
“我会带你去看那高岗上的荞花,那世界上最美的花朵……”
“你要相信,我会用生命去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
有多久,没有去思念他了?
洛歌轻闭起双眼,眉宇间满是浓郁的忧伤。她颤抖着睫毛,忽然难过的想要掉下眼泪。
他的声音,他的样子,他的温柔,他的宠溺。
她有多久没有想起?
她听得到的,看得到的,只是那个拥有与他一样皮囊的妖娆男子。
他的一举一动,总是很轻易的牵起他的模样。
山风突然大作。
白衣翻飞的“咧咧”作响,她被风吹的站不稳,猛地向后跄踉了两步。
一双手扶住了她。
“阿洛,你好弱!”
白衣人魅惑的声音预料般的响起。
洛歌仰起脸看了他一眼,直起身子,弯下了唇角。
“陛下睡了?”
“嗯。”
“……”
“阿洛,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啊!”
“什么?”
“气我刚刚吼你了啊!”
她白了他一眼,向前走了两步才嘟哝道:“我才没有那么小气呢!真是自作多情!”
“没生气就好!”他走过来大大咧咧的揽住了她的肩膀。
彼此的白衣相和着随风迎展。
洛歌挣了挣,抬起头看向他。
他的侧脸沐浴在温柔的月光中。那熟悉的轮廓英俊的让她的身体发颤。他的唇边挂着浅浅的笑意,薄薄的唇微微上扬。
“你喜欢风吗?我喜欢!”
他偏过头垂下眼睑淡笑着说。
“什么?”
“我喜欢风!”他突然张开双臂,仰起脸大吼了一声。
山风张狂,它们吹起他的白衣疯狂的舞蹈,吹起他的墨丝尽情飘荡。
“我喜欢风,因为它自由!”
他看着她,风华绝代的俊颜上满是爽朗大气的笑意。
双袖如旗帜飞扬,猎猎作响。他看着她,轻轻的笑。
“但愿我能乘风飞去。我的前世今生都被禁锢的太久了。我想要自由,想要像风一样的自由。我想带着我最心爱的人游遍天下的俊山秀水,吃遍天下的奇珍美味。我还要带她去看长河落日,去看黄沙翩翩……我还要带她去看我最爱的花朵。”
他垂下头,眉眼含笑,俊颜脱去了魅惑变得丰神俊朗。
他朝她伸出修长温暖的手,深深的看着她,眼中,是似万年不变的银白色温柔。
“你愿意和我一起吗?”
你愿意和我一起游遍天下,吃遍天下吗?
你愿意让我牵着你的手看长河落日,看黄沙翩翩吗?
你愿意让我带你去看我最爱的花朵吗?
你……愿意吗?
…………
“歌儿,让我来保护你,你可愿意?”
“我愿意……我愿意……十三哥哥,歌儿愿意!”
…………
“你没有资格!”
她冷冷的偏过头,胸中一片刺疼。
他的笑容凝固在嘴角,伸出的手僵硬在半空,久久都未放下。
“为什么?”
“因为你的灵魂永远都不可能是自由的!你只能是肮脏的,肮脏的用身体换取一切你想要的!”她的身影发颤,身体发抖。她猛然抬起头看着他,目光冰冷,一字一顿狠狠的说:“自由是身体换不来的!”
“你的想法有多么天真?多么可笑?你要带我走?你永远也逃不出这宫门!”
她冷冷的看着他。
山风越来越大,它们吹乱了她的头发,卷着碎尘拍打着她绝美的脸颊。
她嗤笑道:“张易之,你只是个没有用的男嬖而已!”
远处,大树狂摆起腰肢,树叶发出一阵巨大骇人的音浪。庞然的痛苦,如一只目露凶光的巨兽急速奔来,咬碎他的身体。
他笑,脸色苍白。
“你说的对,我的确没有资格了。我不再是我了。我肮脏我卑贱。我只能踩着女人的背脊靠着自己的身体追求一切挥霍一切!我肮脏!我肮脏!”
他歇斯底里的大笑了起来。
他仰起脸,身体渐渐佝偻了起来。
“我肮脏……我肮脏……”
他蜷缩着身体,脸色苍白的吓人。
“张易之!”
察觉出他的不对劲,原本冰冷着的脸也突然划过一丝慌乱。她蹲下身,摇晃着他的双肩。
“张易之!张易之!”
夜色寂静,月光迷人。
那些银白色的温柔光芒滚落在他的发间,他的白衣上,似凝结成了一个个浑圆饱满的珍珠。
他从臂弯中抬起头,脸色苍白平静。
“阿洛……”
他轻唤一声,然后站了起来,身形摇晃。
迷离的月光投洒在他的俊颜上,凄冷宛然。他的脸,忧伤的恍若一条由泪水汇成的小溪一般,奔流在她的心上,止不住的疼。
他笑,唇边乍现血丝。
“阿洛,如果,一切都不曾发生过,那该多好?”
洛歌愣住。
他浅笑着转身,衣袂飘飞。
“只是我们的劫,却不允许从头来过。”
……
女皇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连续三天高烧不退。夜半之时,竟说起了胡话。几位随行的大臣连夜商量,决定设祭嵩山为女皇祈福,另命人快马加鞭前往长安将此事报于太子显。
而另一边,梁王武三思得知此事后,以陛下之侄的身份连夜赶到嵩山,衣不解带的服侍起女皇。
其心之昭然,路人皆知。
三月三日,由太子显主持祭天。
三月四日,女皇退烧。
三月五日,太子显颁令,赦免天下轻罪者。
三月六日,女皇已可以进些许米粥。
三月七日,太子显领命,护送女皇回都。
原本轻松的嵩山之行却因为女皇的病而变得紧张。诸武与太子之间的关系,也因此变得微妙了起来。
文武百官,人人皆知。
真正的夺嫡大战,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