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三部 等待你的安静

第一章 心为之动

最美好的岁月遇到的最美好的人，用最美好的心境等待一生。

第一眼见到她，他就在为她担心。

她面色嫩得惊心动魄，至少令他惊心动魄，不知为何他联想到刚蒸熟的虾饺，筷尖一碰，里面的汤汁就跟着滚动，似乎随时都能溅出来，鲜香四溢。

她原是娇小的，但那细长的鞋跟把她垫了起来，她整个人都危险地高耸着，他怕她跌倒，莲生自己都没有察觉，他扭起了双手。

她年纪很小，他听见她叽叽喳喳对其他学员自我介绍，我考了三次才取上的，我就快十七岁了，我叫如意，虞如意，你呢？你们呢？她的笑声夹着说话声，话声里又夹着笑音，莲生又想到四星滑鸡扎，一口咬下去，舌尖接触到数种美味，哪是鸡块，哪是叉烧，哪是熟蛋，哪是芋头，一时间根本分辨不清，只觉得满嘴的香滑和丰盛，整个人不由就心满意足。

她穿着很紧很窄的裙子，他不晓得那是什么面料，亮晶晶的，银灰色，像是外星人穿的，她很丰腴，扭腰间，那裙子似乎就要绷开了，他不由又为她担心。

她打扮得实在俗艳，但一点风尘味也没有，大约因为年纪实在小，怎么看都是甜滋滋的。

与她邻桌的女孩，打扮得很正派，浑身却飘逸着遮掩不住的熟女妖娆，后排的两个女孩儿，一个太清雅了，美得太骄傲；另外一个则又傻过头了，如意也傻呵呵的，但她傻得恰到好处，令人觉得可爱。

莲生一直半垂着眼帘，很害羞的样子，但他早把教室里的学员彻头彻尾打量个遍了，肚子里清清楚楚一本账呢。

一个年纪不大个头中等穿冷青色外套的男子威风凛凛地踱进屋来，在讲台上站定，他寒着冷，一本正经说：“我姓吴，你们叫我吴教官就行了。”

原来谈笑欢洽的众学员全部肃然起敬，诚惶诚恐地齐声高呼：“吴教官好。”

“好说好说。”吴教官脸上的表情突然鬼马起来。

莲生的头埋得更低，他极力忍着笑。

“吴教官”开始挤眉弄眼。

学员们终于意识到自己被耍了，哄然闹了起来，吴教官落荒逃到莲生旁边，莲生把早为他留好的座位指给他，吴兢业抱着头坐倒，离他近的男孩子纷纷拿手拍打他，离得远的裹起纸团朝他砸来，莲生和他坐得近，也为他挨了几下，吴兢业一边大喊救命一边哈哈直笑。

原本新学员都是几个几个聚在一起，被吴兢业这么一搅和，一下子融洽起来，再过一会儿，就全部熟识了。交换过名字后，吴兢业又开始煞有介事地点评：“男仔里面，莲生名字最土气，莲生你不是一直住在城里吗？你家又没有池塘，又不种荷花，你说你下地时，你老爸怎么会看到满眼的荷花？然后指物为名，叫你莲生？”吴兢业和莲生是好朋友，莲生性情柔弱，吴兢业不知道多喜欢口头上占他便宜，兢业就是长了一张惹是生非的嘴，其实他一点恶意也没有。

莲生半垂着眼帘，笑，温厚又腼腆的样子，似只落单的小鹿。

如意飞快瞥了莲生一眼，她不知道吴兢业和莲生开玩笑是开惯的，她立即跳出来打抱不平：“也许是佟爸爸买了一束睡莲去产房看佟妈妈，佟妈妈瞧见满眼白的、粉的、黄的睡莲，她开心极了，于是说，儿子就叫莲生吧？但愿他像莲花一样温雅清新，出淤泥而不染，可远观不可亵玩。”

如意话音刚落，立即有人叫起好来。如意得意地扬起下巴。

吴兢业来劲了，应战道：“我知道你为何帮着莲生说话，因为女孩子里面就数你的名字最土，如意，如意，你长得也不像个丫鬟呀，干吗取这种丫鬟名字，自贬身份？就算叫‘意如’也比叫‘如意’好听呀！”

如意一听吴兢业竟然把话带到她身上了，她这一气可是非同小可，“你的名字就很好听吗？兢业兢业，兢业不就是……”

有几个男孩半眯着眼睛等着如意说出浑话来，其实他们倒也没有恶意，不过如意身上天然浑成一股娇憨的气质，惹得人忍不住要逗她玩玩。

莲生听到这里，心想，糟，他急忙出声截住话头：“吴兢业，你没了今夜，还能有明朝吗？”

吴兢业偏头看了莲生一眼，莲生最害羞了，此刻肯出声，兢业如何看不出莲生其实是要维护如意，“你说得对，说得对，兄弟。”吴兢业仍嬉笑着，但不再贫嘴，他不住地冲莲生挤眉弄眼，那意思就是，你那点花花肠子瞒得过我吗？看上人家了，是吧？

如意又飞快地瞥了莲生一眼，莲生恰巧抬头，如意嫣然一笑，两只小小的酒窝一闪而过，莲生想到妈妈最拿手的鸡油马拉糕，奶黄色的糕面上点缀着粉红色的果仁，就是那几粒小小的果仁令马拉糕生动起来，无端多出好几重的可口来。

训练班的课程排得十分紧张，这天的演技训练课，老师临时选定莲生和如意排演一段恋人分手的短剧。如意大大咧咧的，听完老师的安排立即冲莲生粲齿一笑，起身走上去。

莲生磨蹭了一下子，他心里不乐意，他不知道老师为何突然点中他们两个，他和如意私下又不熟，老师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随口说：“莲生和如意的外形最般配。”

莲生心里一荡，他和如意看起来很般配吗？他一边想一边朝如意看了看，如意正巧对着老师的后背做鬼脸，莲生被她逗笑了。

老师又说：“气质呢却南辕北辙，你们俩要真的在一起，一定是一对怨偶，所以演绎分手男女最合适了。”老师背后像长了眼睛，他猛然转身，把歪鼻子斜眼睛表演滑稽的如意逮了个正着，全班同学都笑了，莲生没有，他知道老师的话仅是玩笑而已，但是他听着觉得闹心，什么气质南辕北辙，什么怨偶，莲生带着三分怨怒走上台，一下子就进入状态了。

“我们分手吧？”如意说，她脸上有些不舍又有些茫然，还有几分不耐烦，分寸拿捏得很好，她是很灵的女孩子，似乎天生懂得如何演戏，“我认识了别人。”

“哦。”莲生缓缓应了一声，他的头垂得更低，只剩浓密的睫毛和漂亮的鼻尖对着人，更显得文弱。

“你也不问问我到底认识了谁？”如意急了。

“我问了你就不和我分手吗？”莲生低声道。

同学们都会心地笑了起来，老师也不住点头，认为这句台词说得很好。

“我……”如意哑然，“哼，我终于搞清我为何铁了心要跟你分手，我是你女朋友，又不是你肚子里养的蛔虫！”

有几个同学“扑哧”笑出声来。

“你什么都藏在肚子里，我猜得很辛苦！”如意一边说一边推了莲生一下。

莲生突然抓住如意的手臂，他出手很快，又重，终于有了几分男子气的威风。

如意呆了呆，脸上的表情由泼辣转变为惊骇，楚楚的。

“如果我答应不再让你猜呢？”他逼近她，简短地说，嗓音变得很粗浊，与平日温雅的形象判若两人。

“我……”如意瑟缩了一下，她伸开手掌撑在莲生胸口，不知是想推开他，还是想抓住他，莲生动了一下，如意的手掌也跟着滑动了一下。

也就那一下子，似乎把莲生的整个心脏都抚摩遍了。

莲生突然脸红，如意莫名所以，下一秒，莲生突然甩开如意，似乎她是个沾染不得的毒物，莲生冲下讲台，缩进自己的座位，头都不肯再抬了。

本来有几个男生还想跟着起哄，但眼见情况太尴尬太暧昧了，他们反而哄不起来了。老师也只得在一旁干咳打岔，如意则是一脸懵懂，“我什么地方做错了？”她认真地问老师。

莲生看着妈妈把新煎好的酿鲜茄一只一只地摆在白瓷碟上，他和吴兢业在外面吃过晚饭了，但是妈妈就是断定他没吃好，一定要给他加餐。

佟妈妈最喜欢看儿子吃饭的模样，他与别的男孩不同，从来不会狼吞虎咽，就算再饿，也是细嚼慢咽，他吃饭不像是为了填肚子，像是在享受，莲生的舅舅常夸莲生贵气，佟妈妈嘴上自然说哪里哪里，没爹疼的孩子，最苦命了，但是心里是很欣慰的。

莲生自小就文静秀气，简直不像个男孩子，有一点风吹草动就把厚厚的眼睫毛垂下来，把眼睛整个儿藏起来。

“又和阿业一起在外面疯玩？”佟妈妈到现在也闹不清细细气气的儿子怎么会和皮猴一样的吴兢业做了好朋友，“要不因为他，你也不会去考那个艺员训练班呀！”佟妈妈自己也是很爱看电视的，但真的轮到自己儿子要去当演员，她又认为演员就是过去的戏子，说法不同，干的事情是一样的，戏子下九流呀，但她又不能阻拦儿子，她宠溺他宠习惯了，所以一股脑儿怪在吴兢业头上，“说好是陪他去考的嘛，怎么连你也取上了呢？”

莲生轻轻一笑，有点儿狡黠。其实陪阿业考试只是个幌子，一来，怕妈妈反对得太厉害；二来，莲生也怕自己考不上，所以这么说。莲生难得撒谎，所以效果绝佳，佟妈妈丝毫没有起疑心，她并不知道儿子对做艺人有这么大瘾头。

莲生也说不上自己为何想做演员，他并不是喜欢自我表现的人，实际上他颇为自闭和忧郁，阿业找他一起去考艺员，他本是不肯的，阿业问他，你不想当大明星，赚大钱，买大屋给你妈住？莲生当然想，但是哪有那么容易，若人人都当得成明星，明星还值钱吗？

你不想有另外一种人生吗？阿业又问。

莲生有点儿心动了。他确实不满意眼下的生活。家境困难是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感觉到他自己的某一部分被禁锢住了，他只念到中五就辍学当报童、卖空调，后又在舅舅的五金店帮忙，他接触的都是市井小民，过的是市井生活，渐渐地，也许三年，也许五年，他也会被同化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市井之徒，当众抠脚丫，说话说得好好的可以猛地咳出口痰来。莲生十**岁的大孩子，又敏感多思，他不想过这样的生活，如果有可能改变，他要改变。

就是这点儿不足之心，促使没有什么斗志的莲生走上了另外一条人生之路。

佟妈妈又杂七杂八讲了一些别的事情，她是家庭妇女，话题自然是琐碎的，莲生侧耳听着，一点不耐烦的样子都没有，佟妈妈越看儿子越觉得欣慰，儿子几乎是照着她的模子刻出来的，鹅蛋脸，细白的皮肤，乌溜溜的大眼睛，除了嘴巴有点儿像他那个不负责任的赌鬼老爸，其余处处都像她，脾气性情更是像得不能再像。她小时候就乖巧听话，深得长辈宠爱，莲生也是，在家她疼他，在外面年长的人都爱照顾提携他。当戏子这回事呢，佟妈妈心里虽然不赞同，但好赖也是一种生计，而且莲生长得好，性情更好，做哪行都讲究人缘，这行尤其是了，佟妈妈认为莲生很有可能小有作为。

“同期的女孩子美吗？”

莲生的眼睫毛轻轻往下一压，“嗯。”他含混地应了一声，他不知道妈妈突然问这个是为什么，他心里本有鬼，一会儿想岔了，以为妈妈是要鼓动他赶快找个好女孩定下来呢。

“那些女孩子，”佟妈妈轻蔑地顿了顿，“你远着点儿啊，干什么不好，要去抛头露面。”

莲生呆住了，他没料到妈妈说出这样的话来，吃了一半的酿鲜茄从筷子上跌入盘中，肉馅扑出来，狼藉不堪，莲生一下失尽胃口。

“若不是爱慕虚荣，为何要去出卖色相呢？”佟妈妈接着说。

莲生很想顶撞妈妈，说，若她们是出卖色相，他也是，“吃不下了。”莲生放下筷子。

佟妈妈很自然地拿起莲生的筷子，把剩下的两个半酿鲜茄一一吃完，似乎莲生还是个乖宝宝，吃不完的东西全部由妈妈包圆。

莲生看着妈妈，心里柔柔地一动。

“听妈妈的话呀。”

“嗯。”莲生安静地点点头。

从艺员训练班毕业之后，莲生被安排去主持儿童节目，莲生很开心，他喜欢和小孩子一起玩，因为他发自内心喜爱小孩，他自己又是个半大的孩子，很容易与孩子们打成一片，所以节目做得十分成功，小朋友和家长们都十分喜欢这个样貌清朗文秀的新主持，好评如潮，佟妈妈开心了，看儿子到哪儿都被人喜欢，她觉得十分骄傲。

吴兢业因为相貌不够英俊被分去话剧组跑龙套，但他仍认为自己的处境比莲生来得好，同期的几个男学员要么因为运气好，要么因为上面有人照顾已经在电视剧集里演起了男二号，女学员里面就数如意运气最佳，一出来就是演女主角。吴兢业认为他待在话剧组无论如何总有机会磨炼演技，莲生呢天天陪小孩子一起瞎疯瞎闹，这能有什么前途？

“最近会不会吃不香睡不稳，总觉得做了什么亏心事？”吴兢业找到机会就教育莲生。

莲生不解，“我做了什么亏心事？”

“虚掷光阴！你罪无可恕呀！”吴兢业一边说一边夸张地敲了敲莲生的额头。

莲生微笑着避开他，“我定时上工呀。”

“你还挺满足的嘛？真是井底之蛙！”吴兢业气他没野心，太“面”，故意提起如意，“有开蓝博基尼的小开追如意，你准备拿什么车去追她？出租车？”

莲生急了，“谁说我要追她了？”

“此地无银！少在我面前装蒜了，我们俩谁和谁，你撅屁股我就知道……”

两人一边说笑一边走出了电视台大楼，门口一辆色泽流动的新款跑车，真是除了瞎子谁也忽略不了。

莲生和吴兢业都看呆了，这时，跑车后面转出一个妙人儿，莲生花了一点儿工夫才把如意认出来，莲生说不上她是哪儿变化了，但她就是给人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更鲜丽了，整个人像用色彩堆砌出来的一样，软乌的头发垂在肩后，雪白的小脸，辣椒红色的嘴唇，两道剑眉斜飞入鬓，带着怒气的乌黑眼珠，转过来又转过去，不知打着什么主意。一个衣冠楚楚的年轻男子追到如意跟前，他的样子倒是说得过去的，但脸上有种不干净的神态。莲生的眉头皱了起来。

“别跟着我！”如意恨恨地说。

“我不跟着你我跟着谁？”

莲生的眉头越皱越紧，吴兢业拉他走，他恍若未觉。

那人去扯如意的膀子，莲生心里一惊，如意转身反手给了那人一个耳光。莲生松下一口气来，心里觉得解恨，嘴角不由挑了起来。

如意打完了人，不愧疚不心虚，反而也挑嘴笑起来，酒窝一隐一现，可人得很，那人大约见如意笑得明媚，满腔怒意又化为乌有，“好了，打都打过了。”他拉着她的手赔小心，如意终于被软化了，幽幽叹了口气，脸上突然露出依顺的表情，一下子小了很多，通身都是天真，那人越发神魂颠倒。莲生也看痴了，他有些明白为何外面那么多男人都肯为如意前仆后继，她娇嫩美艳，但这不是最难得的，最难得的是她是性情中人，爱恨痴缠都是那么强烈那么彻底。

“人家早走远了，你还看！”吴兢业用力拍了拍莲生的后脑勺，莲生这才回神，脸上不由讪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