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许忆,回忆的忆。
1。蓝色衬衫
高中毕业后,我开始了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旅行。漫长,寂寞,悄无声息。
背上一个淡蓝色的旅行包。其实它原本是深蓝的。从我第一次迈开步伐向远方而行时它便跟着我,如今想来至少也有三年时光。
平时与我还有些联系的熟人时常给我寄些深蓝色的背包,当然,我居无定所的生活使得我几乎收不到她们的好意。只是通过一些电子产品得知她们给我寄了许许多多的各型蓝色背包。
还记得有一次一位与我相交颇深的好友直接将一个国外牌子的包包寄去了漠河。她说,许忆,我晓得你总有一日会跑到漠河去的。我在电话这头笑笑,是的,我会去的。
至于那个我一直舍不得丢弃的旅行包,其中并没有什么特别之物。当我离开一个城市时,为了证明自己的身影曾留下过,我会转遍整座城市挑选一件最合心意的蓝色衬衫,将它收入背包中一并带走。
每去到一个地方,发白的蓝色背包里便会多出一件蓝色衬衫,各型各样很是特别。这样的时日一长,我便真正爱上了那些蓝色的衬衫,尽管很多衬衫都不是我能穿的码,但我还是不舍得丢掉。就像这个已经可以称之为破烂的背包。
我舍不得。
我舍不得。舍不得不留下任何痕迹地消失在一个地方,舍不得不带走那些蓝色衬衫。好几次,背包里容不下更多的衬衫。于是我买了一架价格颇高的相机,将这些衬衫全部拍照下来,待照片冲洗过后,衬衫们也就被我留在了最近居住的一家旅店内。
我舍不得割舍任何一件衣服,要是全部抛弃,应该就像从未拥有过一样。回到原点。
2。单行线
从最南方出发,我一路北上而行。终点未知。
也许我不再需要那些规划好的日子,于是,我开始跟随内心。上次苏与我通话,她说我一定会到达漠河,那是中国的最北边。其实我从未想过自己要去到哪。
若是如苏说的,我会从最南方旅行到最北边,那么我依旧是被束缚的。那一瞬间,我忽然放弃了漠河。这样想来,我与那个国外的名牌包包确是少了些缘分。
从很久以前开始我便想走遍中国,去所有我想去的地方,看那些只可在记忆中片刻停留的风景。海岛,大理,敦煌,乌鲁木齐,拉萨……我去过许多不一样的城市,鲜艳的,灰暗的,明媚的,忧郁的,我将这些看遍。却还是不满足。
应该是半年前,苏说要来陪我,进行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她说,忆,你看的风景我也想看。我想陪你。终究,我还是一个人。我想,我的旅程是条没有回程的单行线,我的人生,或许也是如此寂寞。
我从不感到孤独,只是寂寞。
这次,我在拉萨西边的一家小旅店落脚。旅店名字看起来很是普通,于是它便得以存在于我的记忆中。叫做回头。
很多人依旧对拉萨带有偏见,认为这里是落后的,是****分子的聚居地。尽管我不能对其进行否认,但,我钟爱这里。这些老地方,老房子,老的生活方式。这能勾起我很多深埋在心底的回忆,如尘埃一般细小却无法清扫干净。
也许,这种老只是一种不为人知的陈旧。
现下正值冬日,辰时里拉萨的阳光格外暖人。我起了个早,泡上一杯随身携带的香茶。这茶其实再普通不过,但却很是合我的口味。隐约看见隔壁房间的窗台上放置着两株盆栽。植物是什么,我说不上来。但总归是绿色的。
那一束光,似乎穿越了千万光年终于抵达这里。给两份绿色带去温暖。
莫名的感动。我决定出门走走。
3。白衣,白衣
拉萨的时间要比东南部的时间早。
阳光方探出头,街道上已是人潮满满。我一直相信,生活在拥挤吵闹的人群中是一种全新的重生方式。只可惜,拉萨人民并不吵闹。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一幅越南油画。裹着几层厚重棉衣的妇女,费力提着篮子的矮小少年,浓浓乡俗的服侍摊贩……好像,这些是静止的。没有人喧哗,亦有别于其他城市的车水马龙。
每个人只专注于自己脚下的路。
我从背包中取出那花了大笔价钱购买的相机。“咔擦”一声,世界定格。这里没有我要寻找的蓝色衬衫,那么就用这张照片来替代。
与那一声咔擦相呼应,背上的蓝色背包断去一边肩。哗啦哗啦,背包中的照片瞬间泻出。它还是陈旧了。担不起所有的回忆。
我蹲下去拾无数张蓝色衬衫照片,然后,一双与照片中相得益彰的深蓝色球鞋恍然出现在眼前。
他说,我也喜欢拍照。当作留念。
我说,你拍不拍蓝色物体?好比这些。我将拾起的照片给他看,一张又一张的深蓝色衬衫。他看得很认真。然后他说,要是有机会让我找到这么多好看的衬衫,我会一一把它们拍下来。
当作留念?我问。他笑笑回答,是的。
我说,你在哪住宿?他明显一惊,多半是因为我一眼看穿他和我一样,是一个寂寞的旅行者。其实同样寂寞的人身上带着同样的气息,所以遇见,是一种注定。而不是缘分。
他站在初升的暖阳下,回答,回头。
约莫十分钟后他欣赏完我拍的所有照片,与我浅浅告别后向着一条看不见远方的路行走。我看见他的衣服裤子都是白色的。纯白纯白,不染尘埃。只有那一双深蓝色的球鞋,格外醒目。
我想,或许他钟爱白色,或许他心有蓝色。这答案我终会知道。我和他,还会再见。在回头再见。
4。千屈菜
隔天夜晚他终于发现我和他一样,都在回头小住。他很是欣喜地在窗台内探出头来同我挥手。他说,原来你也住在这里。怎么不早些告诉我。
我手中正拿着那日给拉萨街道拍的照片,为表友好于是我晃晃手,回答他,你没有问我。
晚间的拉萨极度安静,我和他相约到旅店附近的酒家小酌几杯。他和那日一样,穿的是一袭白衣,除去脚上深蓝的鞋。或许是我想彰显内心的自我个性,我暗自在出门前换上一件深蓝色棉布衣。
很久之前我便不舍得再穿它,今晚,倒是想穿了。
之前我从未喝过拉萨的酒。不难喝。这处酒家客人极少,但却没有它应有的萧条。这种存在方式很是鼓舞人心。似乎有无过客,它都只是它,不为所有人改变。这不是无视,而是宽心。
我问店主酒家的名字,店主说这里没有名字。因为无名,所以深刻。我是这样认为的。然后,他问我,你计划在拉萨停留几天?我答非所问,这里的时间比所有地方都早。
他笑笑,继续我的答非所问。是的,我也这样认为。他这样回答我。
他说,这里的阳光正好,适合千屈菜缓慢生长。
原来窗台那两株植物叫做千屈菜。我问,为什么是缓慢生长?他答,便于我拍下它从成长到衰老的每个过程。只有照片才能存留远久的记忆。照片旧了,记忆也就更加寂寞。
你也是有心。我这样说,我没有计划,想走的时候也许下一瞬就会搭上火车离开。我还不知道。
我这样的回答似乎像是一个失去了所有生活计划的颓废人类,随波逐流,同时无依无靠。但是他却说,现在像你这样随心而欲的人已经很少见了。怕我误会“随心所欲”四字的褒贬之意遂补上一句,我在夸你。
我呵呵笑,我一直不曾停下旅行的脚步,如今终究是让我遇见了早该遇见的人。还有那两株千屈菜。
短暂的闲聊,他告诉我千屈菜的英文名叫PURPPLELOOSESTRIFE。爱尔兰人叫它“湖畔迷失的孩子”。我喜欢这个带点迷幻的名字。
晚上十一点,我和他分别回到回头旅店各自的房间。旅店灭灯很早,只有一楼柜台处亮着一盏橘黄的煤油灯。其实回头旅店只有两层。一层是主人及其家属的专有地,二层是为了像我和他这样的人准备的。
店主说他家旅店不常有人来,加上我今年一共有五位客人,比往年多。店主是位面相沧桑的女人。我不知道她的真实年龄,只是常常看见她头发里隐藏着的些许银丝。同样,我出入一层时,从未见过她的家人。
不知道这旅店的名字是为驻脚的客人而取,还是为她的家人。
对了,房间分别时,他说,我叫南笙。竹生的笙。
南笙……我默念一遍,他叫南笙。我说,我叫忆。忆……于是他也默念一遍。
我没有问他姓什么,他亦没有问我。因为我们彼此知道,明日还会再见。回头再见。
5。格桑花
再一日,我下到一层。楼下灰尘噗噗。
店主一见我便很热情地打招呼,丫头总是起得早啊,出去散步?
我答,走走,拉萨很美,我要开阔些眼见。店主沧桑的面上始终挂着暖人的微笑,她说,年轻就是好啊,这跑那跑都靠着体力资本,趁着年轻多出去出去是好,是好。我笑。谁都有过年轻时光,很庆幸我没有将它辜负。
南笙,早。出门我遇见这个昨晚得知名字的人。早,忆。他说。
南笙咬一口冒着热气的馍馍,不知道是什么馅的,说,我今天去布达拉宫,你去不去?我说,去,布达拉宫的照片应该很美。
于是趁着日光正好,我和他坐上了一辆前往布达拉宫的短途火车,火车上是长长的军绿色连位倚。我背着只有一根肩带的蓝色背包,他背着纯白色的旅行包。很旧,却很白。
我说,你猜我们能不能看见格桑花?至少要在走之前见上一面。他说,会看见的。是的,只有四个字。火车开过一地又一地,车上的人上下不定,外地人很少。
沿途,一座雪峰撞进眼帘,那是耸立的喜马拉雅。红色,粉色,黄色的格桑花开始闪耀光芒。我看见了。格桑花。
曾经听过一个故事,故事讲的是格桑花和雪莲花。它们是一个妈妈的女儿,可雪莲花生性孤傲,它独自跑到高高的喜马拉雅山上去。格桑花很想念雪莲花,于是它奋力爬上喜马拉雅。发现了雪莲花。已经结成了纯白的冰。格桑花极度伤心,决定往后要与雪莲花不离不弃。此后,格桑趴在雪莲身边,开花在雪莲旁侧。再不离弃。
我把这个故事说给南笙听。他问,在你听来这是好的结局还是悲伤的后果?我回答,自然是好的。至少,它们有机会永不离弃。
我并没有问他的感受。我一直相信,有些事情他人想说便会说,如若不想说,问者收到的答案只会是被问者短暂思考的答案。或许更糟。就像他的名字。何时他想告诉我了,也就同我说了。我也是同样。
只是他的姓,我在隐隐期待。
南笙南笙。
南生南生。
6。报纸
我和南笙到达布达拉宫时已是傍晚。藏语拼音里,布达拉宫叫做BODALA。
南笙拍下许多照片。我只照了一张。
你照的是什么?他问。我说,照片洗出来你就知道了。
然后我们坐了最后一趟火车回到回头。旅店一如往常灭了灯,只有店主在柜台点着一盏煤油灯。橘黄的灯火似乎因寂寞的夜越发雀跃跳动,显得更加寂寞。
在给我们留火吗?我问。店主正在看报。那报纸看上去有些年岁。她回答,是啊,冬日晚上冷得厉害,留盏火心里就舒坦了。言罢,她又是笑笑,很温暖。
南笙整整背包表层染上的灰尘,说,那您岂不是每天晚上心里都很暖和舒坦?店主微笑说,上楼吧,年纪大了,比不了你们年轻人,熬夜就犯困,睡多少也补不回来。
店主把灯火留给我和南笙,独自去到一层内里。
二层。南笙的房号在我之前,于是他将灯火留给我。
房间里暗暗的,店主橘黄的灯闪耀着,燃烧着。灯火下,我拿出相机翻到早些时候拍的布达拉,仔细看看。最后将它放入许许多多的蓝色衬衫照片当中。睡觉。
我记忆中有一个人。他叫南生。周南生。
而他,是南笙。
翌日。我比往常晚起了三分钟。不喜欢计划行事的我从来不会设定闹钟,常日里我只在同样的时刻醒来,今天,我起晚了三分钟。
下楼时特意带上昨夜店主留下的煤油灯。去到一层时店主依旧看着报,同样老旧的报纸,不知道是不是昨晚那一份。
早。我说。
哟,早,丫头。店主回复。
我一番道谢后终是问了问那报纸。这上面有些什么是你一直想要看下去的?我问。报纸明明已经很旧了。
店主抬抬架在鼻梁上的一副眼镜。眼镜亦十分老旧。她说,年轻人喜欢照相,我们,就只有报纸啦。她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我第一次感受到一向向阳的店主心里的寂寞,和孤独。
我说过的,寂寞不等同于孤独。孤独凌驾于寂寞之上,比之更加悲痛。
也是第一次,我问了她的家人。
我说,为什么你一直将一层留给,从未出现的家人。
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促使我问了出来。我不喜欢问问题,不喜欢探听他人的私密,可是,这次我想问。或许是因为我感觉店主的内心是寂寞的。她面上的暖笑掩饰了一切不可知的孤独。
店主说,我的家人就在这些报纸上。我每天看报的时候就是在和他们说话。
我说,他们去哪了?
店主说,不在了。她面上是平静的。
我没再说话,隐隐发觉自己犯了一件无可饶恕的罪。然后店主将手中的报纸递给我,说,看看吧,我的家人。
我接过。报纸上的报道是一场事故。十一年前拉萨一家高级旅店发生的房屋倒塌事件。那时候,这里的回头叫做格桑。格桑花的格桑。
店主的家人在那场事故中全部丧生。只有她,当时去到外地,躲过一劫。离开的人包括她年迈的父母,勤实的丈夫,差她十岁的弟弟,以及她刚得不久的两岁女儿,叫做格桑。就在那一瞬间全部离开,再也找不到可寻的痕迹。毫无预兆。
旧报纸里存在着店主的家人,所以即便再过上十一年,报纸再旧上几倍,它依旧是新的,是珍贵的,是她精神可寄托之地。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格桑在藏语里的意思是美好。
7。最后一日
突然间我想离开了。
我知道了店主的故事,我带上了罪恶感。我揭开了一道伤疤。别人的。
人世间,千万人,所有人的惨痛都是那么明显,所有人的哀伤都是那么深沉。不问便不知,知道,那就是罪孽。
我收拾好行囊,离开只是一瞬间的事。离开之后,这里,拉萨,也就再无我的痕迹。但,一个小时前店主带来一个消息。雪下得太盛,政府正在进行铲雪工作。停开拉萨通往外省的火车。至少两日。
于是,我再放下背包。回到属于我的那个房间。这个消息是真正意义上的好消息。我看过一切想在拉萨看见的景,人,似乎这个城市已经没有我继续停留的理由。但现在,理由成立。
早早的,我出门转遛一圈,回到房间,坐在窗前,看着南笙的房间窗台。
那两株千屈菜好像生长了。
我从桌上抄起一张白色便签,写到:它们是不是长大了?我将便签揉成团选了个极好的角度,扔向他窗台。
还好,恰恰落在一个显眼安全的位置。
很快,南笙探出头来。闪闪阳光似乎赖上了他蓬松厚实的发。他说,长高了。今早黎明左右我拍了照,希望我发现这个事实还不算晚。
南笙和着阳光笑得很温暖,他邀请我去他房间小坐。于是,我去了。
我说,我本要今天离开,但雪下得太大,火车没办法开去省外。
他说,这样也好,你就把亲眼见证它的生长当作补偿吧。
我问,你拍了几张照?
他答,好些张呢,每个角度都有记录,一生只有一次的时刻一定要好好对待。
我再问,能不能给我一张?
他再答,可以。
然后南笙十分爽快将他拍的照片全数从白色背包里抖出,一张一张散落在狭小洁白的床单上。他说,你挑吧。
我将照片一一看过,最后挑了一张千屈菜的俯拍照。我说,我要这张。
南笙眼中一瞬间的不自然被我捕捉到。他说,看来你的眼光很独特。那天你在布达拉宫拍的布达拉宫我真的很想快些看到。
我给他一样的答案,我说,等照片洗出来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他说,那时我还能找到你?你拿走的可是我最喜欢的一张哎。
南笙脸上的神情极为丰富,我猜不到他的心思。
我举起那张俯拍照仔细看上一看,说,看来你的眼光很独特。
8。周姓
记不得是多久以前,南生对我说心里堵塞的时候就抬头看看天。如果它是寂寞,那么天空会是蓝色的。如果它是孤独,那么天空会变成深蓝。
我问,周南生,你会看见什么颜色的天空?
他说,深蓝。
我说,这么说来你是孤独的。
是的。他答。
我一个人旅行了三年,去了很多曾经想去却不曾去过的地方,见到许多只能在脑海中想想的人和事。我承认自己只是广袤无垠的尘世中一粒小小的尘埃。漂泊,流浪。
所以,周南生,你赢了。
午后慵懒的阳光洒向一排排靠窗的桌椅。周南生坐在靠窗的第三排,内侧。我坐在靠窗的第四排,外侧。
我时常能看见他的侧脸。干干净净,棱角分明。他很瘦。
高中阶段班上流行男生留发过耳,而周南生,一直保持着短发及耳的发型。像是一个极其严谨的数学分子。但,事实并非完全如此。
前后桌的距离注定我和他发展成为哥们关系。他爱打乒乓球,也的确是其中的佼佼者。但,班上同时流行男生聚团在女生聚集之地打篮球。
我说,周南生,向别人学学打篮球去,有助长高。
其实男生最介怀之一的问题便是一个不怎么高的女生对他说,你要长高点。
于是周南生说,许忆,向别人学学去操场跑两圈,有助期末测试。
他指的是期末体育长短跑测试。
周南生侧身向后的那一瞬一颗细小的汗珠于他湿润的发尖脱落,瞬间划过我眼前,最终消失不见。我眼中的他大汗淋漓。
我跑不了步,长跑短跑都跑不了。他是知道的。
我说,你知道我不能跑步。
他说,对呀,正如我不能放弃乒乓一样。
对于他曲解我建议他“放弃乒乓”这四个字,我没有辩解。我说,明天英文单词测试你是不是不要抄了?
他稍稍擦去额角的汗珠,说,抄!抄你的。
然后我摆出一副即将收复台湾的模样。他说,篮球这东西嘛,试试也行。
那是傍晚时分,夕阳映得天边紫红。班上五十多名同学安安静静思考着北赤道暖流与千岛寒流的流经路线,我抬头,看见穿着深蓝色衬衫的周南生。安静地计算着函数题。
一眼,再一眼。他忽然转身,我如惊弓之鸟一般迅速将头低下在卷上胡乱划上几笔。然后,一个小纸团准确无误地落在我一片空白的地理卷上。
周南生正向我使着眼色,大抵是拆开看看的意思。
我将纸团摊开,上面写着:设而不求的过程是什么?
设而不求,那是一种解决函数题目的高级用法。直到现在我还未曾完全弄明白。
我看一眼四周,然后拿出手机查阅一番,最终将搜索下来的内容原封不动抄写上去。扔回给他。
那一瞬间的心情,谁也不明白,总归道不明。
最后,我得到了他回扔的一个笑脸。正是他画画的风格。
9。一瞬
店主说,丫头,后面的故事呢。
我说,夜深了,该睡觉了。
拉萨的夜格外深,格外静。我和店主点着那盏橘黄色的煤油灯畅谈了些许小时。我犯了探知的罪,因此要给她一个探知我秘密的补偿。
回头旅店的门总关不严实,我看见片片雪花挤入门缝,几分钟后化为浅水印,几分钟后失去痕迹。
店主打了一个哈欠,说,人老了身体扛不住了,丫头,明儿个接着给我说。
我说,好的。
我接受她的好意,提了煤油灯上楼。狭小的房间,渺小的我。
我翻出那些深蓝色衬衫的照片,一张张重新看过。都是我喜欢的。开始有些后悔将它们全部丢弃在上一个旅店。但,它们已经不知所踪。而我,不会回程。
很多时候,我一个人。我时常不知道自己是谁,或许是因为我从不回程。有些回忆从来得不到我的温存。所以,会触发深深地后悔。
长假。
厚厚的一叠复习考卷堆入背包。四方的教室里只剩下我和周南生两人。他将一支灰色外壳的笔塞入我背包中,说,呐,你的笔还给你,我走了啊,假期愉快!
这支笔是几个月前我借给他的。那时候他是班上最后一个到达的学生。我还记得,周南生穿着一件洗得掉色的蓝色T恤,背着单肩的蓝色背包,淡然走进来。
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借我支笔。
就是这支灰色外壳的笔。
周南生坐在我前座。夏末,我时常看见他随风轻扬的清爽短发,时常看见他握着这支笔计算数学题。
我没有看那支被他塞入我背包里的笔。我知道那不是最初的一支。
有一次,我看见他买了一支与我那支一模一样的灰色外壳笔。那是午休时候。我想,大概是我的那支笔水耗尽或是丢了吧。
长假第一天。傍晚。我给周南生发QQ消息。
我:你是不是不常上Q?给你发短信行不?
从傍晚到深夜,从霓虹到暗黑。他的头像终于闪现了色彩。
他:行。
那是凌晨一点十三分。周南生给我回的消息。
我安心闭上眼睛。一片漆黑。内心似乎在隐隐期待着黎明早些到来,这样我便可以行使被他所允许的权利。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至于这是一份什么样的心情。我想,或许连我自己都琢磨不清。只是,期待往往给人希望。
翌日。出门晨跑过后我意思性的抓上一本英语书跑去房间。带着充满电的手机,给他发消息。
我:大早上的,我去跑步了。你打篮球没?
这次手机那头的人很快给了我回复。
他:没有。
只有这样两个字。我再摸上手机键,小心发了句再平常不过的话语。
我:你在干什么?
十分钟,一个小时,五个小时……他没有给我回复。午餐时间,手机震动。约莫半个小时后我才发现他的回信。
他:我在外面,之前手机没电了。
我回复:哦,难得你没写数学函数。
我时时想,或许是我太不懂得聊天,所以收到的回复只有两种情况。一是单音节文字,二是没有回音。那时的我不懂,收到这种回复的原因也只有两种。一是那人不愿继续聊,二是那人无法继续聊。
我问自己,周南生,你是哪一种?
凌晨一点十五分,我在狭小的房间里醒来。
房间窗户未关严,夜晚的冷风吹得我全身发凉。被窝一点都不温暖。我想念以前的蓝色衬衫。我想穿上它们。
第二天,我搭上拉萨通往省外最早的一趟火车。留下了邮箱给店主。那张有关布达拉宫的照片,我托店主交给南笙。
终于,我在一瞬间,想要离开。
10。大雾
周南生问我,怕不怕逝去的东西再找不回来。我说,人生有一万种可能,我不愿将整个人生交托于那一份逝去。
他说,你想流浪?
我说,我喜欢自由,但不愿流浪。
是的,这就是我。许忆。悲为****,哀于流浪。
整个学期唯一的一次长假就在我莫名想要给周南生发消息以及很少得到他的回复当中逝去了。教室再见,他的头发长长了。
同样的座位,同样的阳光,同样的一切,我的心境似乎不同了。
我开始跑步,试着去跑步。我跟自己说,总有一天我要跑到周南生能够看见我的地方,然后扬起头对他说……说些什么,我不知道。
然而,从来未曾被老天眷顾的我这次也不例外。一个月后,期末考一结束,明年再见便是面临分科。我知道,他一定会离开。于是,我也选择了离开。
两个人当中,一个行走,另一个停留,若是走的那人不回头那便是永别。两个人当中,一个行走,另一个行走,即便是背离而行,总归会有相遇之时。
周南生要走。那我便走。他没有问过我为什么。我没有向他提及过为什么。
我和周南生,是哥们。
期末考结束,我说,我也要离开了,有些舍不得其他人。
他说,那就留下吧。待在自己喜欢的地方会学得好。
我没再说话。因为后面那句话,我知道我永远不可能对他说。周南生。
假期。我像是闯入了一片迷茫的大雾中。白茫茫。它将我笼罩,融化我身体的轮廓,只剩一颗心,****的飞。我给周南生发短信,一条又一条。从一开始,我就未曾收到他的回复。
终于,我问:你怎么总不回我消息?很忙吗?
手机那头很快传来讯息,他:不忙。
十秒后,他:别再发短信了。
我听说金鱼只有七秒钟的记忆。而我,却不是这样。周南生从来没有不懂,他都知道。当一个女生被暗恋已久的男生婉拒时,那份感觉,犹如强行剔除一个存在自己记忆深处已久的人。不会再记得谁,不会再憧憬谁。
许忆,或许从一开始,你就不该打破哥们的界限。没有人想入非非,除了你。我将这些记录下来。
闭上眼睛一片漆黑。他模糊了所有,还有的我的眼泪。
假期结束前一晚,凌晨一点十三分,我打出一行字:我想要去流浪。不经历回程的流浪。
我将它发送出去。收信人,是周南生。
凌晨一点十五分,他回:等你回来后,告诉我,你是不是广袤无垠的尘世中一粒小小的尘埃。
凌晨一点十八分,我:嗯。
手机一片死寂。我知道,闹剧结束了。我找出周南生的号码。删除。
周南生,你从来不知道,差你三分钟回复的一个“嗯”字里,饱含的是我决心再不回程的决绝。旅程也好,人也好。
是的。你从不知道。你再不会知道。
11。路途
我离开拉萨,即将前往大连。
一路平稳行驶的军绿色火车促使我产生浓浓倦意。我靠在座椅上短暂睡着。拉萨到大连,是一段遥远的距离。我选择了座椅,这能让我保持清醒。
但,在想起周南生的那一刻,我还是倦了。
大雪被铲去,光滑的铁轨。当然,我看不见。列车驶过一站又一站,车上的人来了又走,走了还会来。没有一张面孔能永久存在谁人的记忆中。
我清醒过来,厚厚的车窗外结了冰。冰花是不规则的,让我无迹可寻。记得我最初独自旅行时,还很喜欢向着车窗哈出热气,然后将谁人的名字写上。一开始,我流浪时,写的只有周南生。渐渐地,我不再写他。再后来,我不再做这样的事。
车里很暖。现下是凌晨一点。我拿出手机开始打字:我在流浪。流浪去远方。凌晨一点十三分,我将它保存,合上手机。凌晨一点十四分,我将它删除。
漫长的旅程。几十个小时后,旅车到站。我到达此行终点。大连,新金县。
12。凌晨一点十八分
两个月的时间。我失去周南生所有的消息。
我背出已经被我删除的他的号码。存入。周南生。几分钟后,手机里的“周南生”三个字被“凌晨一点十八分”替代。我想,我时刻在提醒自己。我没有他的消息。
终于,我不再看见他。分科过后我去了新的班级,而他,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周南生,离开了。我看不见他。没有他的消息。
那是第一次,我感觉到自己的渺小。无垠世界,恍惚尘间,我,许忆,只是一粒小小的,不会存在于任何人记忆当中的尘埃。周南生,你赢了。周南生,我开始害怕逝去了。周南生,我开始厌倦囚禁了。周南生,我承认了,我不过是一粒尘埃。周南生,我问你,你会忘记我吗?
然而,我再也无法得知你的消息。周南生。
我去到陌生的地方,开始没有他的生活。我不知道他的一切,没有人告诉我有关他的一切。于是,我变得想念他。
我坐在他的位置,靠窗第三排。冬末,暖阳隔着厚厚的玻璃窗折射入内,我看见地上的影子。是许忆的影子。没有面容,没有表情。尘世间的人山人海,悄然无息。
光阴流逝。而你,一直都在。
分科一年后,某晚凌晨一点十三分,我收到一条未知短信。
“如果我是柯景腾,你愿不愿意做我的沈佳宜?”那时候,九把刀的一部《那些年我们一起追过的女孩》正在热映。
没有发信人姓名。
我曾隐隐期待,那“凌晨一点十八分”是否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于我的手机屏幕上跳动。似乎,我的愿望落空了。
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亦从未考虑过这个人是谁。
我将手机电池取出,将它丢弃在一旁。凌晨一点十八分,我发出一条信息:如果你是柯景腾,我将会是谁?
凌晨一点二十分,对方成功接受信息。收信人,是“凌晨一点十八分”。
后来,我仍旧没有周南生的消息。再后来,我时常给“凌晨一点十八分”发消息。在固定的时间。凌晨一点十八分。
尽管,我从未收到任何回复。
高考前两个月,向来同周南生走得近的纪年告诉我,已经搬去隔壁省的周南生一家,失火了。那时候,只有周南生母亲一人处在那所早已冷清的房子中。火势很大,房屋被烧得一干二净。她并没有走出来。
我不知道,那火的来源。可意识再一次清醒地告知我,我再无可能知晓周南生的消息。哪怕是听说。
又是凌晨一点十八分,我给他发信息。
我:你在哪?什么时候能再见面?
凌晨一点二十分,没有回信。凌晨两点五十九分,没有回信。凌晨四点零三分,手机因电量过低自动关机。而我,睡去。不知道是以一份怎样的心情。
凌晨一点十八分,你在哪里?
凌晨一点十八分,我们的结局是不是太过慌乱?
凌晨一点十八分,我马上就要毕业了。
凌晨一点十八分,我喜欢上了蓝色衬衫。
凌晨一点十八分,我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坐足了两年。
凌晨一点十八分,我感受到了你所感受的阳光。
凌晨一点十八分,我开始习惯跑步了。
凌晨一点十八分,我很喜欢那部电影。
凌晨一点十八分,我想,我该去流浪。
凌晨一点十八分,如果你我在同一时刻开始旅行,我们,会不会有再见的机会?
凌晨一点十八分,我在旅行路上。
凌晨一点十八分,尘埃是什么颜色的?
凌晨一点十八分,我开始感觉到时间空间的一片空白。
凌晨一点十八分,如果你也在旅行路上,那么请你不要穿蓝色衬衫。
……
依旧,我收不到周南生的回复。
去到拉萨之前,我给“凌晨一点十八分”发出最后一条信息:我似乎知道了尘埃的颜色。不同于天空,它是纯白色的。
我期待与他相遇,期待再次看见阳光洒在他身上的光景,于是,我以一个全新的号码,给凌晨一点十八分发出第一条信息。
我:NANSHENG,我在旅途。拉萨。
13。光与影
于新金县停留一个夜晚。第二日,我去到大连东部的七七街,济南街,以及望海街。那里是富有日本风情的地方。
没有厚重的行李箱,只有褪色的蓝色背包。我买了一件深蓝色的衬衫。
大连,与拉萨没有相似之处。所幸,它们丝毫不相似。
街道上人来人往,沿街的长椅空空荡荡。我寻了个安静的地方坐下。阳光越升越高,完美的弧度映射出我残缺的影子。我好像从未如此真挚地注视自己的影子。
静静坐着,默然看着。这个被我选择的地方。
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我想不到我会收到谁的消息。再静坐了好些小时,人潮终于渐渐退去。我拿出手机查看信息。
毫无预兆的七个字重重撞入我眼中。凌晨一点十八分。
曾经迫切地期待,一年,两年,三年,许多年。我残缺的那部分,始终是勇气。
小心点击阅读。
那是一条彩信。内容最上方是一张图片。下文附字:谢谢你送我的布达拉宫。
风过,我看见那张图片。那是我在拉萨拍的布达拉宫。
四分之二的复杂光线,四分之一的布达拉宫,四分之一的南笙。
发信人:凌晨一点十八分。
而那个人,是南笙。
14。NANSHENG
相遇在那天,被眼泪模糊了一切。我,还在继续行走。没有回程的旅行。而他。而他。而他。而他。
周南生,是不是我背错的号码导致你我再无可能?
周南生,是不是你早就无形地在我的世界中淡出?
周南生,我想,我再找不回你的踪迹。
周南生,我想,我再无法听说你了。
凌晨一点十八分。是NANSHE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