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羲伸手探她额头的体温,直到确定那里不烫了,才慢慢摇头:“没有,他没有长大就夭折了。他也死了,跟着他亲生母亲一块儿死了。”
朝颜便再不说话,半响又蓦然侧过脸去,躲开他掌心的触碰。
她晓得,聪明如他,其实什么都猜到了,却又故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为的只是给她留下最后一点点仅存的尊严。
一滴泪从她眼角滑了出来,滚落到枕头里很快就没了踪迹。
她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萦萦绕绕的梦里,仿佛还是小时候进江夏王府的那天。
那年朝晔的死让父亲恨她入骨,姜氏恨她,朝歌恨她,府里每个人似乎都容不得她了。是表舅命人前来接了她去江夏,那个秋日的黄昏,晚霞红彤彤烧了半边天,八岁的她站在江夏王府大门前,素色的襦裙整洁而干净,因还在母亲丧中,发髻旁亦别了朵小小的素白绢花,沐浴在落日的余晖中的身影,柔弱而孤单。
表舅江夏王弯下身疼惜地凝视她的眉眼,话中仿佛带着叹息:“好孩子,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她陌生而警惕的目光四处打量,就看到那个瘦瘦小小的男孩挥着一面小旗,气腾腾地从院子里大步冲了出来,后面一大群嬷嬷仆从小祖宗、小王爷的叫着朝他追近,他一个没站稳,直通通就撞进她怀里。
她下意识伸手将他扶稳,而男孩飞快抬起头,稚嫩的面庞上满是惊异,眼里眉间都是养尊处优的贵气骄傲。
他微微喘着气,然后轻轻一笑:“这个姐姐是谁?”
他的乳娘忙赔笑道:“这是上京来的表小姐,世子快叫表姐啊!”
他却不依,只仰起脸好奇打量她。
那一刻,男孩狭长漪滟的丹凤眼里有狡黠而妖异的流光迅速一闪而过,他看着她说:“姐姐,你长得真好看,我肯定在哪里见过你。”
她被他逗乐了,摸摸他的头,“我从没来过江夏,你怎么会见过我啊?”
他也咧嘴一笑,亲热地扯着她的袖子,讨好一般地道:“肯定见过,一定见过,不是上辈子,就是在梦里。”
三月十七,黄道吉日,宜嫁娶,帝后大婚。
时隔四年,大将军府又出了一位皇后,一门两代皇后,更为楚仲宣脸上添了几分荣光。
半夜里的天色阴沉诡谲,椒房殿前,守夜的宫人垂头如木人一般在寝殿外站着,八角琉璃大婚宫灯照得满宫亮如白昼,只剩朱红廊柱在回廊上投下一片华翳阴影。
静谧无声的寝殿里,龙凤红烛燃得剩下半截,烛泪簌簌滑落,如女子腮边凝结的泪。
朝歌从沉酣的香梦中醒过来,半夜里格外的安静,只闻身边夜飒平稳的呼吸声。
她睡不着,只好躺在丝滑温暖的锦衾里头,在一片昏暗里静静打量着眼前华丽陌生的宫殿,幔帐华帷,雕梁画栋,金银焕彩,以后,她就将是这座宫殿的主人,是后宫中统御六宫的皇后。
窗外夜色深浓,忽地有闪电划破天际,起风了,卷起殿外树木一阵乱摇,在这繁华诡谲的深宫半夜便有些悚然。几声闷雷轰隆隆滚过天际,震得殿梁仿佛都在簌簌颤动,朝歌有些害怕,下意识将身体往身边沉睡的夜飒背上靠近几分。
她以为他早已睡着了,只将脸紧紧贴着他的背心,贴紧她今生就将要完完全全交托一世的良人。夜飒却翻过身来,一双眼睛在昏黄的烛光下带着宿醉的微醺,皱了眉头问:“怎么了?”
“皇上,臣妾害怕……”朝歌凝视着他的眼神忘情而专注。
昏暗中,外面雷电交加,风声大作。
一阵一阵的闪电照得殿里亮如白昼,他开始以另一种目光看着她,眼睛里的神采渐渐柔和如水,带着晦暗不明的色彩,痴痴如醉,又仿佛是透过她,看着另一个人。
他身上的龙涎香气息隔着这样近的距离扑面而来,令她脸上渐渐火烫,将脸埋在他怀里低声道:“皇上怎么老盯着臣妾看?难道臣妾脸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夜飒伸手覆上她两弯娥眉,许久才说:“你眉毛生得好看。”
她不仅有些羞怯,“皇上又在哄臣妾呢!”
口中这样说,心中却欢喜得极,小时候,见过她的人无不夸赞她长得好,将来必是有福气的。连母亲也说过,她与姐姐朝颜容色各有千秋,朝颜清妍绝丽,朝歌明媚娇俏,虽是同父,却并不同母,连模样也尽不相同,姐妹俩唯一相像的,只有眉。想到这儿,她又有些不悦。
她从小就不喜欢朝颜,更不喜欢旁人将自己与朝颜相较。
外面落雨的哗哗声响起,在静谧的夜里听得格外清楚。夜飒仿佛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伸臂将她轻轻搂在怀里,很久才低声道:“还是喜欢你叫我夜飒。”
天子名讳,普天之下谁都不可直呼,凡遇“夜”“飒”二字,都需缺笔以示避讳。暧昧的一刻,隔着一层单薄的中衣,少年的有力心跳声近在咫尺,听得朝歌满面羞红,轻轻唤了一声:“夜飒……”
声音甫出口,他却似猛然从游离的神智里惊醒过来,皱紧眉盯着她,目光已收敛了方才的温存,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