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废后诏书下发,诏告宗庙社稷,皇后被褫夺后位,降为婕妤。
墙倒众人推,楚氏一党树倒猢狲散。十年争斗,一朝皆成空。乱世之中,弱肉强食,这便是生存之道。
阴暗潮湿的陋室里,一扇狭窄的天窗透出半点零星光亮,时而几只鼠蚁肆无忌惮地爬过,到处一片霉烂腐朽之味。天牢守卫恭恭敬敬引着朝颜一行一路来此,越往深处,越是潮湿发霉的作呕气息,随侍宫人早受不住捂了口鼻。
最里头的牢狱里,楚仲宣坐在一片昏暗中,鬓发散乱,面上满是血污,鬓角的银丝在昏暗的光线里微微闪亮,俨然苍老了许多。几个月前,他还是威风凛凛从前线大捷归来的大将军,天子都要礼让他三分。不过一夜之间,就变作了现在落魄狼狈的阶下囚,妻女性命堪虞,自己生死难保。
见朝颜来,他并无分毫惊异,只问:“皇后可好?”
“如今降为婕妤,禁足在椒房殿。”
“你二娘呢?”
“昨夜查抄将军府,二娘已被赐自缢。”朝颜平静答完,随从已经恭身奉上一盏酒,端端正正放在案席上,白瓷杯中的酒液清醇冷凉,映着牢门外守卫腰间佩刀闪烁的雪亮寒光,只待他一口饮下。
朝颜命乳娘抱着一双婴孩上前,“这两个孩子到底还要尊你一声外公,今日带他们来送你最后一程,你抱抱他们吧。”
楚仲宣一晒,却摇头:“是我这个做外公的连累了他们不得皇上喜爱,如今楚家已经倒了,这两个孩子今后在宫中无依无靠,他们到底是你的嫡亲侄子,只望你今后能够善待他们。”
朝颜咬了咬唇,一笑:“这两个孩子,我会视她们为己出。”
楚仲宣这才似放下一桩心事,颤抖着伸手将那杯酒端起,胸口剧烈一阵起伏,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烧灼的酒液一路穿肠而过,带着至毒的醇香留在舌尖,是一种火烧火燎的辛辣。
朝颜挥手命乳娘将一双婴孩抱给楚仲宣,楚仲宣伸过手将孩子接过抱在怀里,见襁褓里娇小柔弱的婴孩此时睡得正酣,他的目光不知不觉温软下来,露出长者一般的慈爱。
朝颜在一旁默默看着,只说:“从小到大,似乎你从来没有用看他们的眼神看过我。”
她吸了口气,慢慢道:“小时候,你很少来我娘房里,却总会抱着朝歌和朝晔,还手把手教他们骑马射箭,那时候我很羡慕,因为你看他们的眼神是那样慈爱,你是他们的父亲,可你也是我的父亲啊……于是那年你寿辰,全家所有人都在一起为你贺寿,当你朝我看来的时候,我也鼓起勇气对着你笑,我以为你看见我笑会很高兴,然而——”朝颜低低笑了几声,“然而当你瞥到我时,你看我的眼神,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
楚仲宣听了呵呵直笑,“原来你一直还芥蒂着这件事情。”
隔了这么多年,仿佛又重新回到小时候的时光,朝颜转头看向父亲,“朝歌那天问我的那句话问得好,她是你女儿,我也是你女儿,我为什么要胳膊肘往外拐,帮着外人来对付你。可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同样是你女儿,待遇就如此不公?我八岁眼睁睁看着你杀了我娘,十二岁就被你当作玩弄权术的工具送进后宫,十六岁被你视作棋子任由我的丈夫被赶下皇位,十九岁,你见死不救,任着他被你的妻女授意人活活逼死。”说到最后,眼角已然热泪簌簌滚落。
楚仲宣无言以对,见她脸上惨淡神情,目中有深深歉疚,他抬头望向天窗透过来的那抹光亮,眼神仿佛已经飘回了很多年前,语气沉缓而无奈,“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母亲的时候,那时,我不过是淮阴一名守城卒,得到刺史大人的倚重才能一步步荣升,他于我的知遇之恩,我今生难忘。而后,他又把女儿许配给了我,谁都知道,像我这样目不识丁的武夫,能娶到一个出身高贵的官家小姐是何等的荣耀门楣。可是有句话说得没错,竹门对竹门,木门对木门,门不当户不对的姻缘注定不能善终,她喜欢作画,喜欢作诗,刚成亲那会儿,她不大喜欢笑,偶尔却还会将她写的诗念给我听,可是我连她写的是什么都不认得,又怎么听懂?渐渐的,她也不再念诗给我听了,我又经常出征在外,一年之中聚少离多,直到后来有了你,她才多了些笑脸……”
楚仲宣的声音渐渐无力下去,他的身体猛地晃了晃,慢慢往地上腐朽霉烂的干草里仰倒,回忆里仿佛又再出现了那个笑容温柔的女子,她喜欢坐在院子里的紫藤花架下吹着长笛,她吹笛子的神态安静而美好,优雅高贵得仿佛令人不可攀附。这样的妻子放在身边,总会时时刻刻提醒他卑贱寒微的出身,提醒他根本就配不上她。
哪怕他后来不断的荣升军衔,一步步位极人臣,权倾朝野,却也仍逃不开那个如影随形的自卑念头。
直到那个雨夜,事关军情,生死存亡之际,眼见她就要落入敌兵手中。要么冲冠一怒为红颜抛开麾下三千将士身家性命停军救她,要么大义凛然舍家保国任由她被俘受辱。两害相权,他最终选择了后者,拉开手中那张弓弦。
多年来积压心底的踌躇仿佛在那一瞬间云散烟消。结束了,所有的一切终于结束了。
朝颜在黑暗中默默坐着,看着那个苍老的男人慢慢仰倒在自己面前,然后一点一点的失去生息。她已经看尽了太多生离死别,母亲、孩子、丈夫、朋友……她以为自己已经对生死漠然,甚至在得知夜飒要赐父亲死罪的时候,她没有丝毫的触动。
这个抛弃了自己,让她恨了半生的父亲,看着他苍老狼狈的面孔,看到他临死前的绝望与歉疚,她纵然努力克制,却依旧落泪,只因这个世上,她最后一个有血亲维系的亲人也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