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到了三月,上京的早春却依旧不见半点暖意,连日的阴霾天气,黑压压的云层笼罩在皇城上空,压抑而阴冷。这日晌午,羽林卫统领来报,禁卫军在宫门处擒获一欲图违禁出宫的椒房殿太监,这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却还多亏得守门的军士留了心思,意外在太监贴身衣衫里发现一封密信,大意是发现宫中禁卫军换防异常,要对方尽快提前行事。
夜飒接了密信展开瞧了一眼,“这封信并无落款,看不出是谁写的,写予何人。”
茉岚看着他道:“看皇上的样子,想必已经知道这封信是谁写的?”
夜飒笑道:“到底是本事大,只是她这步棋倒帮了朕一个大忙。”
当夜,风雷交加。
椒房殿外檐下雨流如注,四处站满了全副武装的羽林卫,所有人不得进出,里里外外被秘密封锁。正殿里灯火通明,四德抑扬顿挫地念完朝歌写予楚仲宣的密信,只见朝歌的脸色一分分惨白下去,额上冒出了涔涔的冷汗,姿态却不曾卑微半分。
闪电轰雷中,朝颜的声音格外清楚:“皇上念着妹妹你即将分娩,特命羽林卫好好保护妹妹的安全,从今日起,椒房殿宫人一律不得外出,妹妹便好生养着身体,莫委屈了腹中龙胎。”
听到自己即将被软禁,朝歌默不作声,一脸预料中的冷静,并无丝毫的慌乱,临到最后,却问:“皇上可有什么话带给本宫?”
四德道:“皇上并无话带给娘娘。”
朝歌的姿态再不复昔日那般神气过人,到最后终化作一声绝望的苦笑,渐渐的,她原本坐得挺直的身体却自椅背慢慢地往下滑,有腥红的液体顺着她腿心流了下来。
“血!有血!”宫女蓦然惊叫出声。
整整一夜,风雨交加,宫女嬷嬷们端着水盆一路进出不停,所有人片刻不敢懈怠。到了后半夜,朝歌的呻吟声越来越响,终在她一声无力的呜咽过后,乳娘一脸喜色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孩,向朝颜跪地复命道:“皇后娘娘平安生下了小公主!”
听闻朝歌生下公主,朝颜心中一宽,只觉如释重负。殿内各人心思各异,一时都安静了下来,这边尚来不及松口气,那头嬷嬷却又惊声叫道:“竟然是双生子,肚子里还有一个!天啦,这孩子是逆产!”
黑夜里,椒房殿中出的都是朝歌强抑的惨叫声,她早被剧痛折磨得精疲力竭,却又逢上双生子,腹中那个孩子也出奇地要跟他的母亲做对一般,迟迟不肯出来。东方的天空一点一点的亮起,朝霞在天空中渐渐显现出轮廓,如此,便是一夜过去。
天将拂晓时,朝歌的呻吟声也越来越小,临到此时,婴儿洪亮的啼哭声终于响起。
“生了生了!是一位小皇子!是小皇子!”产婆惊异地叫道,宫人们终于彻底如释重负,争相想要看看未来小皇子长得是何模样。
朝颜仿佛这才从冗长的思绪里回过神,乳娘喜孜孜抱着婴儿陪笑道:“小皇子长得很像皇上呢,昭仪娘娘要不要瞧瞧?”
朝颜一怔,却蓦然被襁褓里女婴吸引住目光,刚出生的小婴儿只有小猫儿那般大小,头发黏黏地贴着头皮,眉头眼睛也皱作一团。此时众人的目光都正围着小皇子转,只剩她在乳娘怀中中哭闹,她还这样的幼小,尚不知这人世多磨难,眼睛里有的只是属于孩童的单纯净澈。
朝颜的目光不自觉温软下来,乳娘见势忙将孩子小心翼翼递给她,朝颜从未抱过孩子,只在乳娘的提点下将孩子小心翼翼抱在臂弯,小公主本还啼哭着,甫被她抱入怀中,却出奇地渐渐安静下来,她微睁着黑白分明的眼望着上方朝颜,小小的手还在挣扎,不经意拂过朝颜鬓上的赤金凤羽步摇,大抵是觉着好玩,细细的指尖在那步摇上胡乱挠着,朝颜看得不由呆住,直至最后忽然落泪。
身后朝歌微弱而无力的声音传来,“孩子,让我看看我的孩子……”
冯顺儿恭着身匆匆进来催促:“娘娘,是时候把小皇子和小公主抱到未央宫报喜了。”
朝歌甫听得这一句,下意识收紧双臂欲从乳娘怀中夺过襁褓,宫人哪容得她这般,几个人上去拽的拽,掰的掰,将孩子从她怀里抱了过来。
“把孩子还给我!”朝歌失声大叫,整个人踉跄着从凤榻上滚落下来,伸手死死拽住朝颜的裙裾,痛哭哀求,“我求求你,把孩子还给我……哪怕让我再多抱他一会儿,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姐姐……”
朝颜本漠然前行,甫听得姐姐二字不由止住步子,她慢慢转过脸,面无表情看着地上容颜苍白,哭得涕泪横流的女子,心头竟生出莫名的局促,过了片刻,终于恍惚记起自己和她还有着斩不断的血亲维系。
朝歌紧紧扯住朝颜的裙裾,神色间再无从前的跋扈倨傲,彻底的卑微下来,“这辈子我从未跟你低过头,更不曾求过你什么,现在只求你看在我们身体里流着同一个姓氏的血的份上,让我再抱他们一会儿……”
向来桀骜自负的朝歌也能为自己的孩子卑微如此,当下左右宫人无不动容,朝颜心中终是惘然,只慢慢挥了挥手示意宫人将孩子抱给朝歌。朝歌惶然无措地抱住失而复得的一双儿女,只是将脸贴在他们脸上凄然落泪,她哭了一会,直到脸上终于再无痛苦的神色,有的只剩绝望到深处的平静。慢慢站起身,却是凄然一笑道:“我知道你一直都想要个孩子,这双儿女,只怕是今生我这个做娘的都再抱不了他们了……以后你就是他们的母亲,只愿姐姐今后能善待他们。”
朝颜微微怔住,又见朝歌道:“你的目的已经达到,可我尚有一个要求——”朝颜本还感怀,心神顿时警惕起来,果然,朝歌道:“我想见皇上最后一面……”
“不可。”朝颜脸上先前的喟然之色瞬息淡去,已是淡漠如霜。此时她依旧清醒,朝歌再如何跋扈尖刻,到底是夜飒的结发妻子,曾经耳鬓厮磨的情分再如何消磨,到底还是存在过的,她决不会这个时候心存怜悯,让朝歌有机可趁,令夜飒今后背负上对发妻的歉疚。
朝歌瞥见她的神色,轻笑问:“难道到了如今,你以为我还能影响到皇上的决定么?”
朝颜道:“这件事绝无商量的余地,姐妹多年,你应该知道,现在这已经是我最大的底线。”
语气平淡,却否决得斩钉截铁。朝歌的身体瞬间软下去,跌坐在地上看着朝颜的背影,眉眼间瞬间恢复了从前的跋扈与尖锐,“那你呢?你以为你的下场会好么?你不过是他用来对付我们楚家的棋子,鸟尽弓藏,等你色衰爱弛的那天,你以为你的日子会好过?”
“我的下场么?”朝颜驻足失笑,再忆起此前种种,“只怕,会是更残酷的吧!”
外头天色已近亮开,旭日初升,朝霞千里,偌大的十里宫阙之中,她却骤然觉得无比怅然。到了今日,明明最终是她赢了。可为什么,她竟没有丝毫胜利的快意,有的只是疲惫与孤独?
她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