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汐回来了,消失半年以后,终于回归,一个人坐在黑暗的屋子,没有灯火,月色入户,一双晶瞳体明镜如水,看向我。
我停在玄关处,看她好一会。为什么不开灯?我问,顺手按下白炽灯开关。
汐头仰沙发靠背,右手背放在眼帘,遮挡光线,左手耷拉在腹部位置。她似乎很疲倦,大包行李袋放在沙发边上。回来为什么不让我去车站接?我问。
没那么娇气。汐维持原状,没看我,她说。
汐,你头发又长了。我说,看着她穿着灰色T恤,黑色破洞铅笔裤,高帮帆布鞋,外套一件大红袍服,一派邋遢风尘模样,肤色比之前黝黑暗沉一些,可以称得上狼狈一词。
汐不作答,仿佛睡着般,死气沉沉。我绕过她,试图帮她把行李包拿回房间。那重量不是我能承受的,预估有四五十斤重,我双手提着还觉吃力。
汐突然站起来,从我手中接过大包,很轻松背上右肩,朝房间里走。看着汐瘦削的背影,我正想开口,听见汐说,珊,接下来一周时间,别来烦我,也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回来了。说话语气带着命令,到达房门时,顿住脚步,转头给我一个熟悉的微笑,她说,好吗?
我愣了好一回,才反应过来,频频点头,好。神情有些激动,踱步走近汐,给她一个大大拥抱,汐,欢迎回家。我说。
汐爷们拍拍我的肩头,珊,好久没见,一切安好。她用的是肯定语气,肯定彼此安好之义。
接下来一周时间,我一如平常上下班,甚至更加卖力工作,因为不久前接的一个二十件春季样衣订单,距离交货期限还剩二十天,我打定这一周得好好用功,至少得完成三分之二工作量,我才能在一周之后好好与汐相聚。
汐几乎一周不出门,每天窝在出租屋,睡觉,看电影,敷面膜。我每天早起把午餐做好装进便当盒放冰箱,汐起床后加热下便能吃。然后每个傍晚早早离开咖啡铺,绕去菜肉市场买食材回家做饭。
Tom每见我收拾书包,便冲我挑眉,呦,Susan姐姐,赶着约会去啦。我瞪他一眼,没办法,心情好,不和他计较,笑的爽朗,对,本小姐就约会去,你乖乖留这帮忙看着铺子。Tom立马给我立定敬礼,毕恭毕敬一声,遵命。把我逗得一阵无奈。
我把Tom的一些趣事说给汐听,汐说,他就是个鬼马精灵。我笑。
汐从来不做饭,我做饭时,她常常倚靠厨房门口,手拿冰水,看我干活。汐说,珊,你嫁人以后,一定是贤妻良母。
汐,你也可以的。我说,手里切着凉瓜片。
开什么玩笑,我绝对不能。汐戏笑说,我能听出语气里的嘲讽。
Heygirl,watchyourtongueanddon’tbesoserious!我说,故意说英文,试图活跃氛围。
呦,跟Tom小子待久了,连英文说的朗朗上口,真是后生可畏,出息。汐倜傥。
可不是?你见着Tom以后就会知道,他那中文水平才叫一个突飞猛进呀。我顺着汐的话题上。
其实,我真的害怕和汐谈论有关感情,爱情,婚姻,归宿的话题。两个深重孤单的女子,并不适合谈论这些,无论能否看开,总也感觉如刺在喉,沉重不知所措,又何必徒增烦恼。
24
陆在电子邮件里约见我,希望周日上午随他回家探见她母亲,为她设计另一款长式旗袍。
我回他,可以。心里有点期待,好奇陆的母亲是怎样一个女子。那么爱穿旗袍的女人,大概只有书香门户出身的名媛或大家闺秀才意愿如此穿着吧。我想。
陆来接我,在人民广场前门。深秋清晨,凉风席来,南方的树叶似乎极少顺从季节飘零,石雕门旁,玉兰花树依然青绿如夏,不记得落红何时。
我不是铭记之人,不记得的有很多很多事情。不记得很多节日的欢庆方式,不记得有过交集的许多人,不记得曾深刻过的景和物。汐说,当初记忆越深刻,到头来遗忘,往往也是最彻底的。所以,我需要记录。
但汐,她从来不记日志,她写小说,不写散文随笔。她说,谁都可以背叛我,但我不能背叛我自己,那种靠贩卖隐私和心情换取的钱财,我不会去赚。她很坚定。只是我不确定,一个书写作家能够做到完全虚构。
齐珊。听见一个声音在叫着我的名字。抬眼望前,看见一个男子朝我走来,穿着白色翻领短袖棉布T恤,藏蓝色休闲长裤,白色板鞋,他走路的样子,稳重,风度。
那是陆?我恍惚。应该是的,我好像忘掉了陆的样子,只记得他喜欢穿棉布质感的衣服,还有一双修长有力的手,筋骨分明,是坚毅之人。
走吧。陆说,定睛看我。我猜想,他想知道,我在想些什么。
我点头,好。陆走在前面,他的背影,宽大挺括,步履稳重,一股成功人士的气场,不哗众,不张扬,却不容忽视。
上车以后,陆说,我们得先去一趟教堂接我母亲。不介意?
不,我说,扣好安全带。陆发动车子,说,我母亲每个周日都要到教堂做礼拜。
她是基督教徒吗?我轻轻问道。
不是的,陆说,她喜欢听圣经。
哦,是这样。我点头,不知说什么。车厢没有播放音乐,气氛沉静如墨。陆的车技如他的人般稳,我看向车外流动的景物,建筑,萧瑟的空气因为一点人文微笑沾染上了人情味儿。
齐珊,过了好一会,陆突然叫我。
嗯?我侧脸看他。
我母亲是阿尔茨海默病患者,陆缓缓说道,是老年痴呆,已经三年了。她是个小孩,只有八岁智商,你待会看见她,但愿不要太震惊。她是个可爱的小孩子,已经不记得我们任何人了。
我很震惊,但很礼貌没有显露出来。我看了看陆,他神情柔和,专注开着车。我说,你一定很爱你的母亲。
是的,陆没有客套,我的母亲把我养大成人不容易。我父亲去世时,我只有十岁。母亲很爱父亲,父亲走后,母亲坚决不改嫁,一个人把我拉扯长大。她是我最敬重之人。
我不知该说什么,陆不需要安慰。他早已超度哀伤层面,现在最渴望的大概是,好好保护和陪伴母亲安度余生。想了想,我说,母亲总是伟大的。
陆说,是的。
我想起自己的父亲母亲,觉得羞愧,我似乎从来不曾做过一件让他们感到欣慰的事情,我不是孝顺的子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