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听了我的话，陈辰也略略的从哀伤中，回过神来。
对我说道“张先生，裹着毯子，晒着这阳光，我有点热，麻烦你推我到哪株桂花树的丛荫下，我们就在那里述说我的往事吧”。
我点了点头，也才感到温暖的阳光是有些烫人，应了一声好，随后，就伸手去推着轮椅，往前面的那株桂花树走去。
来到了桂花树下，停了下来，不料，不经意的放眼一望，就很容易的看见了那株桂花树过去的石坎的后面，长有一丛清脆的杨梅树，那一丛杨梅长的蓬蓬丫丫的，结了一树青青的青梅果实。
看着那一丛杨梅树，陈辰说道“不料，三四月相交之季，杨梅树都已经开始结果了，我记得，在我小时候，杨梅成熟的时节，一般都是在农历的六七月份，大概是因为气候变暖的缘故，连杨梅都不按时节，提前结出了果实，青梅小，青梅小，看着那些青梅，倒是让我想起了宋词来，若不是病着，病痛得了无神思，还真想伤春叹月的填首词，古人云‘诗言志，歌以咏情’我记得，那个时候，我也填过词给许进，只是不知道如今的他，还记不记得我，记不记得那些词句”。
“你也喜欢宋词？”闻言，我有些惊异，问道“不知你是喜欢婉约派的，还是豪放派的，或者是二者兼而有之？”
“具体来说，我也分不清楚，我喜欢宋词，也是近几年来的事情”陈辰说道“准确来说，我更喜欢花间词派的词句，尤其是喜欢李后主的，像他的‘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向贪欢’，‘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这些词句是那么的优美，充满了哀伤与无奈”。
“其实，词也有刚强豪迈之作，比如辛弃疾的，比如苏东坡的，多愁，伤感，豪迈，都是文字表达出来的东西，也是作者彼时彼境心境，思想的宣照，人生无常，且多愁多变，幸运的是，那些富有感情的人，在那时，用文字记录下了他们那时这些思想，心境的痕迹，让我们后人领略到他们的事迹，情态，豪迈，哀伤等等，从而得到某种启迪，某种享受，这也许就是文字的伟大之处，文字不但能让我们彼此交流，更能点燃我们对生命的渴-望，对生命的追逐，唤醒我们的灵魂，能传承文明，能记录痕迹，记录思想……”。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陈辰开口打断了我的话，有些苦涩的微微一笑道“没有料到，十年过后，张先生你对文字，依然是那么的富有见解，多愁善感，还是像个文艺青年，一点儿都没有变”。
闻言，我笑道“时间能改变我们的面容，却改变不了我们的心灵，在我看来，天真并非只能是孩子的专利，我们成人，很多时候，也需要一点天真的，有一分天真，才能多一分灿烂，人活着，也才不会那么累”。
“天真！”闻言，陈辰顿了一顿，嘴里喃喃的，有些出神的叹息道“话是这么说，可，有多少人在生活的潮流中，能真正的天真起来，那怕是一丁儿，又有多少人能够拥有”。
闻言，我呵呵一笑，心里完全能理解陈辰此时的悲观，现实，毕竟她就要死了，对于一个死人来说，人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呵呵一笑之中，我接过话头说道“对于很多人来说，生活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般完美，也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悲观，毫无意义，每个人都有每个人活法，也有每个人的追求，人生并非是没有意义的，我们确实是需要一点精神上的天真来指引自己前行，换句话来说，这种天真，也可以说成是梦想，人活着，若失去了梦想，失去了希望，与土狗木马也就没有什么区别了”。
话声才落，我猛然意识到这些话，说得有些高大上，尤其是在陈辰的面前，在一个将死之人的面前，说出这番话来，十分的不适时宜，也有点画饼充饥的意思，她，将要死掉，死神的脚步声，对她来说已然来临，所有的人生意义，此时对她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实质上的意义了，此时让她牵挂的，让她忘不掉的，也许已经只剩下曾经的爱情，与心中苦苦的思念，与那些曾经命运里，那些偶然美丽相遇的回忆，正是这些成为了她此时，精神上的依靠，才使得她在病痛中，苦苦的支撑，承受了下来，再折磨中，依然愿意把她的往事，把她的爱情告诉我。
实际上，无论我们是什么样的人，麻木的也好，贪婪的也好，活在声色之中的放纵之徒也好，无论是高贵的，出尘不染的，还是卑微的，是伟大的，还是渺小的，在临死之季，我想我们依然还是会有遗恨与眷念，还是会有不舍，还是会有活过来，重新开始我们的人生的强烈欲望，在苦苦挣扎中，迟迟不肯断了那一口残气，也正是因为那一缕精神上的依靠，在支撑着我们，让我们睁开浑浊的残眼，看着空气，想着世界的繁华与美好。
无论这种精神上的依靠，是渺小，或是伟大，是平凡，还是波澜壮阔，不管是什么样的人，我们都需要精神上的寄托、依靠的，这种精神上的依靠，可以是为了孩子，为了爱人，为了和谐美满的生活，为了某种追求，为了某种满足，或是为了梦想……..。让我们在这种有意识的，或者无意识的精神依靠中，在滚滚生活中坚强的前行，至死方休。
我无法想象，若是我们失去了生活的精神依靠，还能找到什么坚强的理由继续活下去。
那一瞬间，我轰然醒悟，隐隐约约间，明白了某种人生的道理，事实上，这世间在严格意义上来说，并有什么真正的美丑之分，善恶之别，美丑，善恶都是人用自己的目光，价值取向去区分开来的评判，正是这种区分使我们产生有意识的，或者是无意识的精神依靠，产生了社会关系，产生了社会伦理，产生了道德，产生了文明，使人在世间万物中脱颖而出。
在我看来，在法律，道德之外，我们完全没有必要去拥有美丑，善恶的价值体系与评判，这完全是一种自私的表现，一种冠以道德之名，主观，无情，臆想的残忍輾压，陈辰的爱情，陈辰如今的遭遇，或许正是这种自私的牺牲品。
在闲聊中，我的思绪突然天马行空了起来，我无法想象脑海中的这些念头是怎么产生的，这些道学上的念头来得莫名其妙，实际上，我不是一个道学家，我也不想去做一个哲人，我自小的愿望，朦朦胧胧之中的梦想，就是做一个小说家，这些问题，我压根本就没有去思考过，可是它突然来了，来到了我的脑海中，来得莫名其妙，你说怪不怪。
或许，哲学真的离不开生活，离开了生活，哲学也就不再是哲学了，而伟大的小说，也是哲学的一种，我很愿意称它为生活的哲学，就像人也离不开生活，离不开社会一样，人离开了生活，离开了社会，那么人也可以不叫人了，叫成是一种聪明的动物，反而要真切一些。
天马行空的思绪中，我自己也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而在那一刻，我也知道了，在浑浑噩噩的三十来年的生活中，实际上，我也是有精神依靠的，我的精神依靠就是要成为一个小说家，无论是成为一个伟大的小说家，还是成为一个渺小的小说家，反正我就是想成为一个小说家。
只是在十多年前，我在浑浑噩噩中，还没有看见这种精神依靠，那时的我，只是喜欢讲故事，有讲故事的欲望，希望自己讲故事的才能，能被世人认可。
此时，脑海里的一通胡思，让我看见这种精神依靠，也渐渐的明白，我其实还充满了创造人物，编写小说的强烈欲望，我欲望着自己编写的小说，能够被世人看到，欣赏，让人们在故事里，随着人物的悲欢离合，体验到别样的人生，或者是受到某种启迪。
这种欲望，在那一瞬间，是那么的强烈，然而很不幸，现在，我无法创造故事，我在听别人讲故事，然后把别人的故事记录下来，我只是个记录者，创造故事的是别人。
虽然不能创造故事，但是能代笔把别人的故事记录下来，这也小小的满足了我要成为一个小说家的愿望，也算得上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我目光涣散的看着医院前，花坛里的花草，在桂花树下的树荫里，间接的享受着天空铺天盖地泄下来的金色温暖阳光，脑海里天马行空的胡思着，完全忘记了，身旁还有一个垂死的病人，需要我去照顾，听她倾诉，记录她的人生，记录她的不幸。
我忘记了她，就像在那个我要成为一个小说家的愿望里，差不多把自己也忘记了一样，生活，不如意的事十有八-九，剩下的那一二，我怎么去知足啊，因为我要成为一个小说家，我要工作，我要生活，那里还有多余的时间来思考，来编造故事。
原来，在生活面前，我们都是身不由己的，我也深深体验到‘逼上梁山‘那四个字的真正重量。
可是，可是，我真的不能写故事了么！胡思，忧郁之中，那一瞬间，我有一种要发疯了的感觉，这感觉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使我目光涣散，看不清眼前的景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