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走走停停，几日便到了苗疆。已经有多久没回来了。这时回来，倒像是成亲后的回门。只是没有人在这个熟悉的地方等待她。
他们在苗疆的集市上相携而行。近乡情怯，一路上紫萱都有些心事，可是当真正踏上故土之时，反倒平静许多。街上许多熟悉的店家小铺还在，仿佛没有改变过。十七八岁的光景，就像是昨天。他们初遇，他就是穿过这条长长街市，送她回家。
他也想起那时的她。只是身边人的性子似是变了许多。那时候，她走在他身边，会不停地和他说话，会时而古灵精怪地想想小心思；额前裙上的银饰，随着欢快的步伐叮叮当当。而现在……长发青丝被绾起，素雅的步摇镶嵌其中，几绺长发垂在鬓边，朱唇轻点。沉静地挽着他，低眸微笑。
“萱儿，”忍不住唤她，“在想什么？”
“嗯？”她抬眼看他，目光柔和，“在想以前啊……”
“是喜欢以前，还是现在？”
她思索一下，反问道，“你呢？是喜欢以前，还是现在？”
“我喜欢，现在。”他轻声说。
“为什么？”
为什么？这还用说？因为现在她是他的妻子。
“我喜欢…以前。”她似是在自言自语。
白子画停下脚步，有些怔住了。
“不不不，只是喜欢以前无忧无虑的日子，但人总是要长大，”她解释道，“我和你的心是一样的。”
他们接着往前走，过了一会儿，听到她淡淡说，
“子画，你知道么？现在我的世界里，只有你了。和那只小狐妖一样，让一个人成为她活下去的理由。”
不动声色地将她揽紧。
“萱儿，不可以胡说。知你爱我，但前提是不要失去自己。当爱恨成了执念，便是劫数了。”
他们驻足。到了熟悉的家门口了。
推开篱门，她环望熟悉的家。自她走后，一草一木都没有改变。只是桌椅窗帘都蒙了厚厚的灰尘。
“舟车劳顿，萱儿先去沐浴，这些为夫来清理。”白子画体贴地为她备好一桶热水，随后清扫屋子。
她不肯，偏要与他一同打扫。这次到人间，不能轻易使用术法，因而大部分须得自己动手。白子画做什么都是井然有序，几乎不让她碰什么，很快就收拾好了。
看着他用不可思议的速度做完所有事情，从容不迫，就像是平日轻掸指间尘埃那样简单。原地怔愣的她不禁又一次怀疑人生。这样好的夫君，真是别的女儿家做梦都遇不到的。
做完事沐浴好，已是黄昏时分了。抬手设下结界，回到她以前的房间。偎进他怀里，坐在铺好被褥的床上。
帮她摘下步摇，青丝滑落，垂在他身前。轻轻梳理着，温柔的吻落下。
“爱恨，是为执念。你是说的我，还是自己？”她笑道。
“你就没有执念么？这样怜我，宠我。不许我受一点委屈。”
你可曾想过，若是离了你，我还能不能好好活下去。
“萱儿…”他有些无奈，他的萱儿总是记着他每句话，而后放在心里细细咀嚼，在合适的时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累了，快歇着吧。”他哄道。
“子画，我喜欢你抱着睡。”她今天格外依赖他。
放她躺好。进被褥里拥着她，叹道，“哪一日不曾抱着你睡？嗯？”
她安稳入眠。
他阖目养神。内心却无比温柔。她说他亦有执念，不错。那又怎样？只要她好好在他身边，他就会疼宠她，怎样都可以。
窗外，是苗疆浅淡温柔的黎明。
白子画望着怀里不安的睡颜，想要渡她安神真气之时，她醒了。
“做噩梦了？”他问道。
她起身，跪坐在床上。自从有他陪着她睡，就再没做过噩梦。
他将衣物递给她，温柔地摸摸她的头，“你先穿好衣裳，我去做早点。”
手却忽然被轻轻拉住。他握着手心里冰凉的小手，有些不明所以。
“你是不是要去女娲庙了？”
犹豫再三，她还是问出了盘桓在她心里，一直不敢面对的事情。
他松开手，用被子将她裹好，靠坐在床头，将手伸进被里，重新握着，平静回答。
“嗯。不过咱们先吃早饭。萱儿一会儿好好待在家，为夫很快回来。”
“不，我要跟你去。”她掀开被子，起身穿衣。
“萱儿！”他将她抱回去，“你不能去，身上还有女娲石，忘了当初怎么和你说的？嗯？”
“我要去。子画，你不是答应过，我们什么都要一起面对的么？”她固执地要求。
“萱儿，你到底担心什么？只是找寻前世的记忆而已，听话…”
“既然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为什么不能去？”
“萱儿，你说过会相信我的。无论前世怎样，今生子画定不负你。”他望着她承诺。
紫萱摇摇头，却不敢望向他。
可是记起了从前，你还是你么？
无论怎样，她不能让他一个人去面对那些记忆。
她转身拿起衣裳，却被他点了昏睡穴，软软倒进他怀里。
在她唇上烙下一个深吻。
萱儿，不要怨我，等我回来。
终还是只身来到那个他们初遇的女娲庙。
多年过去，当日被紫萱擦拭干净的女娲像，又蒙上了厚厚的尘埃，其余的，丝毫未变。
走进那个密闭的房间，走近那幅画。他的心下升起了一丝不安的感觉。自他们挑明相爱到结为夫妻，这么久几乎一刻也没有分开过。而如今，他留她一个人在家，不愿和她一起面对这过去，又是为什么。他说不清。不想让她乱想，更不想她离开他。
仔细端详那画像，简直与她一模一样。也许最初遇见时，她还是天真活泼的小女孩，与这幅画上的女子虽说眉目相像，气质神态却大有不同。而如今……这画上美人的眼神里透出清冷绝望，这样的神情，他在她身上也见过。
手指不禁抚触上她的眉眼。只是一会儿，便有些想她了。他无奈轻笑。
把目光移到那男子的背影。是他的前世么？他们到底经历了些什么，才让他狠心抛弃她？前世的萱儿，又是怎样的女子？这样刻骨铭心地记录在画上。是恨？还是爱？
静立画前，白衣胜雪。他轻轻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了平淡清明。施法念咒，神识从那三行诗间流转至当年的时空。
一望南山麓，一念长安行。
随着她手中紧握的面具。他看见了一名清纯可爱的女子，那是紫萱么？天真无邪的笑颜，看起来竟比这一世初见她时，还要活泼开朗。
他看到她拿着面具，在热闹的灯会上缓缓叙说女娲的故事；听到她跟着那时的自己念“蒹葭苍苍”；她对着群山万壑高呼“顾留芳，我喜欢你”；他们在南山之麓相约，树林里忘情拥吻。
最后。最后她烧了玄道观，他带着她逃到悬崖。他们微笑着祈祷，遥望浮云聚散，执子之手，死生契阔。
原来那日在崖边，他脑海里闪现的画面竟是这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