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日的炎热，憋闷，终于一气儿的倾泻了出来，天降大雨。
风，雨，闪雷。
只见雷光，不听雷声。
雨点击落在地，发出哗哗的声音。顺檐而下的水，不止，雨帘朦胧。
行人匆匆。
天色将暗。
店铺里传来唏哩呼噜的吃面声。
一个小孩和一个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就算吃面也是少不了酒的。
却是唐和他的师傅。
巧姐儿做的面很香，油热酸辣，上面一层辣椒和细碎的牛肉。
“好吃吗？小唐，慢慢吃，别噎着。”
巧姐儿拿围巾擦掉了手上的油脂。
这孩子怪可怜的。没爹没娘，只有个不靠谱的师傅。也不知他师父是做什么的，腰间总是别着把刀。最近这会儿，连孩子身上都带刀喽。
巧姐儿瞪了眼冲她讨好的笑的唐的师傅。
师傅很喜欢这家店儿。
因为在这儿吃饭不用付账。
巧姐儿可喜欢这孩子嘞。
唐吃完面，开始喝汤，咕噜咕噜，点滴不剩。
有汤喝总是好的。
过往的经验证明，喝汤比喝血要好。
人若到了一定田地，就会开始珍惜别人不大珍惜的。
“谢谢姐姐，面很好吃。”
唐靠着椅子。
只有在这儿吃饭，他才会靠着椅子。
做杀手的，赚的银子多，花的也快。
因为不知道明天还有没有命来花。
除了这儿，唐去其他地方吃饭都是坐的端正，言行小心，就像是一只警惕的猫。
对了，还有一处地儿，就是青香楼。
小姐们往往异常于这么漂亮的小孩儿为什么来这处，老是一口一个小唐公子来调侃他哩。
“和姐姐还要说谢谢啊，你这孩子，早和你讲过不用说这些的。”
巧姐儿捏了捏唐的脸，眉开眼笑的收拾碗筷。
她长的并不漂亮，却也有几分清秀。
手脚勤快就像是一阵风。
最重要的是，她是一个好人。
这个时节好人总是稀少的。
唐已经不能算是好人了。
黑暗久了，是会向往光明的。
唐这人没什么底线。但并不代表没有底线。
如果有人将手伸到了不该伸的地方，他自然是不介意将那双手给斩掉的。
比如……前段时间来捣乱的，不成气候的几个混混流氓。
那是唐第一次看见巧姐儿哭。
当晚，深不见底的河里多了几具尸体。
师傅见巧姐儿去了厨房，脸上的懒散渐渐收了起来：“今晚动手。”
“这么急？”
唐问道。
“错过这次机会可不知要等多久了。”
师傅说道。
“嗯。”
唐点头，忽觉手臂沾着几丝凉意。
却是雨水溅了进来，有些跳进了碗里，和酒混作一起。
这可当真是酒水了，分不清哪是酒，哪是水了。
这雨下的要看不见人了。
唐喝干酒水，冷淡的脸上浮现出一分麻木。
…………………………
…………………………
…………………………
…………………………
唐尾随男人从街道，到酒店，再到树林。
鞋子进了水，泥路上都是脚印。
期间男人不时警惕的回头查看。
唐和师傅躲在丛林中，两人的眼神同样的专注。
这里有男人的接头人。
雇主买的是两个人的命。
“轰隆——”
电闪雷鸣。
即使戴着斗笠身上还是湿透了。
草帽下的唐盯着男人的每一个举动。
在这种情况下，唐依旧能够保证自己出刀的速度。
生存与死亡很多时候就差几秒钟。
这是他拿命换来的经验。
两人就像是石头人一样，一动不动，等待最好的时机。
雨夜里传来另一个脚步声。
那是接头人。
两人却丝毫没有行动的意思。
直到那人拿出了雇主要求抢来的夜明珠。
目标再明显不过了。
唐和师傅对视了一眼。
老规矩，一人一个的意思。
长期的行动两人已经配合默契。
唐压低身子，从侧面晃出。
一步，两步……
湿滑的脚步声。
黑夜里只勉强看到一抹黑影。
“谁？”
男人五指握住了手中的珠子。
那把刀来了，从下至上，极其快速稳定。
劈开雨水，劈开空气，劈开肉体。
还握着拳头的手掌飞扬而起。
师傅的刀更快。
狠辣的笔直的穿过护甲，没入了对方的心脏。
“不要杀我……不要杀……咳咳……”
男人说不出话来了，他只能惊恐的瞪大布满血丝的眼睛。
不是因为疼痛，是因为唐的脚踩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想把另一只手伸向腰间。
那里有一把淬了毒的匕首。
可他只能想而已。
蒙面的死神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那把刀划开他的喉咙。
一切都安静了。
雨水冲淡血水，冲刷带着腥味的刀。
唐用刀柄敲开断手，将夜明珠收入怀中。
“好了，”师傅呼出口气，“任务完成了。”
“啊。”
唐冷淡的应着。
最初杀人的感觉不太好，可杀多了也就没什么感觉了。
“该好好放松放松了。”
师傅脸上露出你懂我也懂的表情。
“哦。”
唐应道。
“小唐啊，能不能别这么冷淡。杀手的生活可不止是杀人，饮酒作乐也是很重要的，”师傅尊尊教导，“该走了，给老板带个信儿。”
唐的刀下垂，他总感觉哪里有点不对劲。
是任务太顺利了吗？
不是，那是哪里不对呢？
唐跟着前面的师父，眼神飘忽。
那刀握着有些不舒服。
“小唐，快点，老板还等着呢。”
师傅说道。
唐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这刀不对。
这不是他的刀。
唐把刀平伸在眼前，仔细的看着。
可这明明是他的刀啊。
“干什么呢，小唐，动作快点。”
师傅催促道。
师傅还是原来的师傅，胡子拉渣，衣服陈旧。一身酒气，还喜欢偷看姑娘洗澡。
说着你的死活与我无关这种话，却在某次失手的时候为唐挡了一刀。
真是逼真啊。
唐记起来了。
师傅已经死了。
这里也应该是个悲剧的。
在这里……在这里……
唐用力抓紧头皮，痛苦的回忆破闸而出。
是的，在这里，他杀了最疼爱他的巧姐儿。
一切都是幻觉。
“不用再演了，你不是师傅。”
唐冷冷道。
“你说什么呢？小唐？发烧了吧？”
师傅摸了摸唐的额头。
那神情与平常没有任何区别。
唐握刀的手在颤抖，慢慢变的沉稳。
即使再逼真，也只是幻境。
于是唐把刀捅进了师傅的胸口。
师傅捂着胸口跪倒在地。
幻境消散。
雨水，树林，天空。全都消失不见。
云雾茫茫。
山路崎岖。
又一个幻境。
唐心道。
雾里有很多人影，密密麻麻。
一个人走了出来。
那张脸唐总觉得有点熟悉。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都是已经死了的人。
大部分都是死在唐刀下的人，也有一些，是活在唐心底深处的同伴。
他也是有同伴的啊。
那个头上扎着头巾的男孩，在一次任务中失手了。
那个面无表情的女孩，为了掩护自己暴露了位置，被乱箭射成了刺猬。
…………………………
…………………………
已经死过一次的人，要让他们再死一次。
真的是很痛苦的事情。
可是再痛苦，他也想要活下去。
即使在幻境中，唐的求生意志还是顽强的要命。
“你们已经死了啊。”
唐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服自己。
所幸刀还在他的手里。
唐迈上一级台阶。
风吹竹林，簌簌作响。
刀风。
一个人倒下。
那人抓住了他的脚踝：“唐，为什么要杀我？”
那人是他的同伴。
唐蹲下身，说了句以前来不及说的话：“一路好走。”
然后他站了起来，沉默了片刻，再上一级台阶。
又一个人倒下。
鲜血顺着台阶往下溢。
每一个台阶上都有人。
尘封的往事不受控制的汹涌而来。
………………
………………
朝历一三三年，唐出现在一个无名小镇上。
彼时正值饥荒，满大街都是骨瘦如柴的人，就像是一具具行尸走肉。
没粮食吃了，就喝水，啃树皮，人人都勒紧了裤腰带。
唐身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套破烂的衣物。
他走了好多路，鞋子磨破了，脚起泡了，嘴唇干裂。
渴了就喝水，累了就在大树底下休息。
刚开始还觉得树皮难以下咽，可渐渐的，连树皮都被大家啃完了。
他走不动了。
好心人可怜唐送给他的食物也已经吃完了。
人若是饿到一定程度，会觉得连抬一下胳膊都是多余的。
更要命的是，天气炎热，让人心生烦躁。
什么都没的吃了。
连树林都是光秃秃的。
于是最可怕的事情终于来了，有人忍受不了，迫切的想要填饱肚子。
第一个人吃了人肉，自然也就有第二个。
人肉的香味诱人。
那些饥民早已红了眼睛。
这个时候，人与野兽有什么区别呢？
唐用路上捡来的树棍支撑住自己，一步步的往前走。
此刻人间就是地狱。
日头晃的人要看不见路了。
前方有希望吗？
或许有，或许没有。
唐并不清楚，他只知道待在这里迟早要面对的就是绝望，以及，死亡。
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催促他一直往前走。
直到再一次累的躺下。
他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几个饥民围住了他，眼里的红光说明了一切。
“肉，肉啊……”
他们的喉结在上下滚动。
因为饿了太久的缘故，饥民们双眼凹陷，肉贴着骨头，倒像是骷髅。
他们的眼里只剩下了本能。
唐借助树棍慢慢的站住了。
唯一给他安全感的只有腰上的刀。
可是饥民的刀已经落了下来。
唐躲闪不及，一个踉跄，撞在了树上。
这些饥民已经饿的两眼发昏，出刀都没什么力气，最多也就能砍破衣服。
可问题在于，唐原先的那套衣服现在已经破的丝丝缕缕。
那把刀入肉不深。
原来人饿久了，连血都是会变淡的啊。
唐这样想着，拔出了刀。
很认真很严肃的双手握刀，用力捅了进去。
刀上没什么血。
那人倒了下去，脸上露出不知是痛苦还是解脱的表情。
唐再一次出刀。
又一个饥民倒下。
这些人的内里好像空空如也，捅进去的时候就像是戳破了一个水袋。
刀掉落在地。
唐靠着树剧烈的喘气，感觉随时都会晕过去。
可是还有一个饥民。
饥民身后的火在烧，火上是一个大锅，冒着热气。
这锅足够装一个人了。
剑刺在了唐的身上。
饥民的手因为脱力在剧烈颤抖，可还是在一寸一寸的往里挤。
就这样吧。没想到会死在这儿。
唐无力挣扎。
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灰色。
那是死亡的颜色。
他的回忆一片空白。
空白中有强烈的不甘心，以及，仇恨。
愤怒如汪洋大海。
也不知是哪里的力量，唐重新握住了刀。
笔直的照着饥民的头就砍了下去，却砍歪了，落在了鼻子上。
骷髅一样的人倒了下来，压在唐的身上。
唐竭力推开了尸体，双眼发红。
野兽一样的红。
“不能死，我还不能死，谁在等着我，是谁在等着我……”
唐像一个精神病人一样自言自语。
他的目光定在了后面的那口大锅上。
饥饿冲昏了脑袋。
唐咬牙拔出胸口的剑，然后靠着树休息了很长时间。
接着抱起一具尸体，摇摇晃晃的走向那口代表着希望的大锅。
“噗通——”
尸体落水，不一会儿，就传来了肉香味。
唐咬的嘴唇都出了血，克制着想要吃肉的欲望。
漫长的沉默，锅里的气泡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唐颤抖的伸手，摸到了锅沿的巨大汤勺。
……………………
……………………
“人生已经够痛苦漫长的了，为什么还要再来一遍？！”
半山腰上，唐发出怒吼。
他已经杀红了眼。
老人，小孩，妇女，僧人……
杀！杀！杀！
“你们挡不了我，你们******挡不了我的！！”
唐咬牙切齿。
他从小镇杀到小城，小城杀到府邸，府邸杀到树林。
不管是并肩作战的同伴，还是奄奄一息的老人。
唐都没有任何犹豫。
直到他都杀的累了，杀的麻木了。
此时他离山顶只有一步之遥。
唐看清了来人，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少女不是很漂亮，可也算清秀。
那是巧姐儿。
刀锋下垂点地。
唐的脸上一点一点的出现了一抹悲伤。
他想要说些什么，想要上去拥抱她。
唐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
他往后退了一步，后脚跟踩到了尸体。
山路蜿蜒，尸体连绵。
唐把刀举了起来。
又放下。
“小唐，我们回家好不好？姐姐做了你最喜欢吃的酸辣鸡蛋面。”
巧姐儿弯腰，双手抵在膝盖上，左边嘴角处露出一个酒窝。
连胭脂味都是一样的。
“铛——”
刀掉在了地上。
唐失神的望着巧姐儿。
“发什么呆啊，吃饭去了，哎，小心路滑。”
巧姐儿拉住了唐的手。
“等等。”
是女孩的声音。
唐望向山顶，看见了流苏。
“唐哥哥，这是幻觉，不要上当啊。”
流苏明亮的大眼睛里闪烁着焦急。
“我知道。”
唐淡淡道。
“那你……”
流苏还待开口。
“不用多说了。”
唐没有再回头。
任由巧姐儿拉着他往下走。
这哪里是在山上？
唐发现原来自己是在大街上。
热闹的人群，大手牵小手。
亲情般的温暖。
不知不觉就到家了。
厨房里巧姐儿利落的切葱蒜，下面煮面捞面，放辣酱，用筷子将煎好的荷包蛋夹在上面。
“好了，好了，小唐，快吃吧。”
热腾腾的面，熟悉的味道。
巧姐儿托腮看着唐吃的狼吞虎咽，眼里流露出满足的神色。
“巧姐儿，我想喝酒。”
唐咬住了筷子头。
“小孩子喝什么酒，姐姐可不准啊。”
巧姐儿努力做出威严的样子。
“哦~”
唐失落的应了一声，不过吃面的速度却是没有慢下来。
三下两下一划拉，一碗面连汤都喝干了。
“再来一碗吧。”
唐发出美妙的叹息。
“好，好，吃多少碗都行，姐姐这儿管饱。”
巧姐儿进了厨房。
不多一会儿，又端上来一碗面。
这一次唐吃的很慢。
足足吃了一刻钟。
吃完后，唐满足的拍了拍肚子，靠在椅子上，抬头望着屋顶。
“巧姐儿，这面真好吃。”
“喜欢吃姐姐下次还做给你吃。”
“巧姐儿……”
“嗯？”
“巧姐儿……”
“嗯？”
“巧姐儿……”
“小鬼头干嘛啊？”
“没事，只是叫你一下，因为以后就没机会了。”
桌子分成了两半。
唐在这头，巧姐儿在那头。
插进胸口的刀拔了出来。
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