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是皇城,顾名思义就是皇帝居住的城市。偌大的城郭在夜幕下并没有那般孤傲,相反,正因为是天子脚下,百姓们的生活不仅安乐,而且富足,从内城门口开始,到内城的另一头,笔直的大道中间横亘着一座城,什么城?紫禁城?或者叫做皇宫。
夜幕降临,皇宫内外一阵萧寒,白玉栏杆在夜色下,灯火下,纹丝不动,粗大的漆红柱子如同一道道屏障,十步一亭台,五步一楼阁,尽在屏障中歌舞升平。皇帝扶着栏杆,远眺着京都的冬夜,高大的身材,高大的城楼,站的高,自然看多远,自然也不胜寒。毛皮大衣披在肩上,皇帝回头看了看,服侍自己多年的老太监此刻佝偻着身子,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尽管衣衫单薄,却依旧稳稳的站着,半拱着身子,青色的太监服在亭台楼阁间飞舞的北风中卷起一阵阵波浪,当年那场剧变中,能够稳如泰山,笑到最后的能有几人?
“青栾,你冷么?”
“回陛下,老奴不冷。”
皇帝哈哈大笑,拖下了身上的大衣,缓缓的披在青栾太监的身上,老太监纹丝不动的身子微微颤抖着,却很快稳住了。
“朕小的时候,你就跟着我了,当时你二十岁不到,如今三十年过去了,朕长大了,你老了,唯一没改变的就是嘴硬。”
青栾的身子佝偻着,宽大的大衣比他的身材要高,要结实,衣角垂在地上,在风里,大衣像一把大伞,包围着老太监。
皇帝很似乎很开心,又说道:“当年你只是我的侍卫,大哥和二哥都是战场上下来的,你也是战场上下来的,你却选择了我。”
老太监叹了一口气,缓缓的说道:“陛下,老奴这辈子并没有选择谁,当初是您选择了老奴,老奴才活了下来。”他的声音没有丝毫太监的阴柔,反而充满了阳刚。这世界很奇怪,有的人完好无缺,却获得阴柔,阴暗,有的人明明有了残缺,经历了扭曲和变态般的苦难,却依旧获得阳刚,正气。
皇帝小的时候,跟随先皇前往军中察看,先皇为了让皇帝见识生命的残酷,把李承乾丢在了死去的士兵堆里。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沙场上刀剑不长眼,死去将士的尸体马革裹着,整齐的排布在训练的操场,李承乾此时回想起当年场景,依稀记得大哥二哥的嘲笑声,还有先皇的训示:“我们李家男儿,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这些将士牺牲性命,才成就李家的今天,乾儿你记住,但凡是战争,总会死人,但是能不死人,就不死,该死的人,一个都不能活。”
李承乾在操场站了半晌,烈日如同天眼一般灼视着人间,将士的尸体开始发出阵阵恶臭,他几乎快要晕过去,苍白的脸色,满头的冷汗,迷茫的双眼。但是即便迷茫,也发现了那个微微喘息了一下的青栾,于是便有了当年视死如归的侍卫。
“青栾,十七年前那场剧变中,你受苦了!”皇帝的话十分果决,容不得半点拒绝。当然,他夸奖别人的时候,也容不得半点拒绝,就像那件大衣,披在谁身上,谁都不敢随便脱下。
青栾太监的脸色露出了一丝痛苦和扭曲的神色,无论是谁经历那种事情,被人再度提起都难以保持镇定,曾经是铮铮铁骨的汉子,如今却不阴不阳。但是青栾的眼中充满了坚定,充满了骄傲,无论是谁,换做当时的场景,都不一定能活下来,但是他活了下来。
“你儿子找到了么?”皇帝面色凝重的问道,仿佛这便是一件天大的事情。
老太监此时再也忍不住那内心复杂的情绪,一双老眼历经世事,看透了多少尔虞我诈,在任何时候都能够保持没有一丝闪烁和颤动的双眸,在粗糙的面容上,阴柔的气息中,阳刚的音色下,再也无法平静。
“陛下,此生并无大志,唯求有生之年为陛下效犬马之劳。”老太监缓缓说道,声音却有些颤抖。
“青栾,如果说你的儿子还活着,朕一定封他为御前侍卫统领,就和你当初一样!”皇帝从不轻易许下承诺,可对这个老太监,皇帝一定会给予他想要的一切。
常青树在烛火下缓缓停止摇摆,风慢慢停了下来,皇宫就像一头猛兽,站在京都的最中央,虎视眈眈的注视着整座城池,注视着整个大乾帝国。但是即便是天子脚下,也并不是一片歌舞升平的美好景象,至少在打狗巷,并不是那般繁华。
打狗巷并不是一条巷子,却是一条街道的名字,从相府道第一楼,这是必经之地。乐天在相府呆了一天,老相爷疼爱孙儿,却挡不住天色正晚,于是只能嘱咐乐天明天搬过来住。月色不浓不淡,丝丝黄晕洒在京都,却比不过城中灯火,唯独在这打狗巷,才清晰起来。乐天也从没想过在这庄严宏伟,金楼玉阙,繁华无比,歌舞升平的京都,竟然会有这么一个阴暗、卑鄙、卑贱的角落。宏伟高大的内城边上,到处都是木板和土砖随意搭成的破旧的房屋,简陋至极。街道的两旁,一间被油烟熏的分不清颜色的饭馆依旧亮着灯,小杂货店正在关门,薄薄的门板似乎有千斤重,杂货铺的伙计抱起来,费尽全省力气,才遮住了铺子里最后一抹昏暗的灯光,他的身影也隐没在铺子里,还有一间茶馆,灯火太暗,隐约看到老板在擦拭着桌面,还有一个高大的客人,客人缓缓的站起身来,走了出来。
乐天看到这个人的时候,也愣住了,那个人在昏暗的街道上,昏黄的月光下,格外的醒目,破旧的僧衣,只有半只鞋面的僧鞋,脚上已经长了冻疮,在夜色下,流出诡异的脓水。风停了许久,于是街上那些烟臭味,酒臭味,咸鱼的臭味,以及发了霉豆腐的臭味,混合着各种各样怪味,以及某些角落里女人头上的装饰的油味儿,连同那些奇怪的食物的异味儿,形成一种无法形容,不可想象,捉摸不定的味道。
乐天做梦也想不到这种地方不在边城,竟然会出现在京都,这的的确确是京都。也没想到这地方竟然还有客人光顾,而且是个和尚。乐天看到和尚的时候,和尚已经站在他的面前,和尚太高,头不太大,于是左边剃光、右边却留着长发的和尚正好遮住了月色。
“大师,你挡着我的月亮了。”乐天撇了撇嘴。
挡着路,还是挡着了月亮,只有和尚心里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