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再次落座,已经是在国公府的正厅里。倒不是我一定要跟着来,只是罗婆婆拉着我的手,一路把我拽进了国公府。就在刚才擂台倒塌的瞬间,那蛮牛扫过我们一眼后就怔住了,随后一脸欢喜地跑到罗婆婆近前叫了句:“奶奶?!您跑哪去了,爷爷找您快找疯了。”
我愕然,不是吧,罗婆婆竟然是这蛮牛的奶奶,就是老国公夫人,杨老妇人?!我凌乱了。于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我一路被罗婆婆拉着、大摇大摆地走进国公府。罗婆婆丝毫不理会身后一脸尴尬又喜不自胜的老国公爷、更没空搭理随后的一众人。
进了大厅,罗婆婆刚朝正座上一坐,一位华服老妇人就闻讯赶来,看样子比罗婆婆小不了几岁。她急忙迎上来搀住罗婆婆,道“您可回来了,老爷差点把锦都城翻过来。”
罗婆婆也不搭腔、指着我对那人说:“宁心快来认认这孩子。她叫夏秋天、你叫她秋天就行。多亏了她一路照顾我!”说着给我介绍,“这是你宁心婆婆,和我一个辈分的。”
那慈眉善目的老婆婆嗔怪地望了一眼罗婆婆,“什么一个辈分的,我就是您想扔就扔下的使唤丫头。”说着拉起我的手、上下打量了我几眼,笑道:“这孩子长的真俊啊。”
“你拉着人家一个小伙子的手成什么体统?”一旁被忽视很久的老国公爷轻咳了一声说了一句,但随即就被罗婆婆飞来的一个眼刀伤到了,赶紧补充了一句:“人家小伙子也不自在嘛。”
“许你个老东西找一堆小姑娘的画像来看,就不许我拉个俊俏后生回家?”罗婆婆反讽道。我这才想起来,罗婆婆和我说过离家出走的理由,可不就是这个。
老国公气的胡子乱颤,连连摆手说道:“老太婆呼说,哪有那么回事!哦对,那是我给臭小子相亲用的,找孙媳妇呢!”说着老脸一红,摇头说:“你个老太婆,胡思乱想什么呢!我是那种人嘛?”
罗婆婆听了明显怔了一下,稍后偷偷看了一眼一旁的宁心婆婆。宁心婆婆微不可见地点点头,罗婆婆立刻露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只是嘴上还不让人:“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告诉你不等于告诉那臭小子了!他还不马上跑了!”老国公爷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一脸“我的苦心你不理解”的委屈。被点到名的蛮牛,不对,应该说是老国公爷的孙子——杨骁明显有些不适,脸色一红闷声说了句:“爷爷,媳妇我会自己找的。您老儿着急什么啊!”
老国公明显被自己的老婆和孙子给气着了,撇着胡子好一阵不做声,眼神一阵一阵地扫向我。我知道自己成了被殃及的池鱼,赶紧蹭到宁心婆婆身后。
“看什么看,这是我的救命恩人。”罗婆婆立马制止了自家老头子不善的眼光,嘟囔着:“老家伙还夸嘴说自己眼力好,连男女都看不出来。”
老国公闻言,有些不信地上下打量我。我倒是没有这年代女孩子的羞涩,稍微向前走了一小步,落落大方地站在那让他看个够。我这样的举动反而让老国公爷红了脸,借着端茶的动作掩饰自己的尴尬。一旁的罗婆婆见状轻笑了一声,对着我说:“丫头,一路为了方便你净穿着男装了,婆婆都没见过你穿女装的样子。跟你宁心婆婆换身衣服去,好好给他们瞧瞧。”
我知道婆婆这是给老国公找台阶下,也是真心心疼我的不易,哪有不应允的,只是还有些不放心楚恪他们。罗婆婆已经察觉到我的意思,微微一笑道:“婆婆省的,你的朋友也是婆婆的朋友。绝对不让那个老家伙儿欺负他们。”我微笑着随着宁心婆婆绕出大厅。
一路上,宁心婆婆笑问我怎么遇到的罗婆婆的,我见她也不是外人,就把这一路上的遭遇简单地说了一遍。宁心婆婆听得津津有味,末了感叹一句:“还是这脾气,真是一辈子都改不了。”说着,笑着给我讲起了罗婆婆年轻时的故事,果然是颇有侠女风范。
不一会儿,我们就来到了一间厢房。宁心婆婆推开门把我让了进来,自己去翻开壁橱,嘱咐我:“这府里没有年轻女孩子,所以也没合适的新衣。这些还是杨家少夫人做小姐时的衣服,虽然样子有些过时但都是好料子,你先凑合穿。我已经告诉人了,稍晚点给你量尺寸、裁置新衣。”
看着宁心婆婆手里捧出的衣服,我不由咋舌,这衣服料子一看就价格不菲。宁心婆婆看我的呆样,笑问道:“怎么了?”
“我还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呢,好漂亮!”我正摸着衣料,身后丫鬟们已经端进来一个大木桶,还提进来几桶水。不一会儿就安置好了,看那意思是要我沐浴。我不习惯有人在旁时洗澡,好不容易才把宁心婆婆和丫鬟们推了出去,不过一会儿就发愁了。自从来到这个时代就没有穿过女装,这一层层的沙衣,到底哪个要先穿哪个后穿呢?没办法,我只能裹着浴巾把宁心婆婆找进来、一脸不好意思地向她请教。
宁心婆婆有些吃惊,随即好奇都问了我一句:“那你会梳髻吗?”我一脸自信地梳了一个马尾辫,却换来宁心婆婆的一个轻叹。她接过我手里的木梳,笑着给我拧干了头发、梳了起来。我见宁心婆婆观之可亲又气度不凡,便有心和她亲近的聊了起来。
一聊之下我才知道,原来这位宁心婆婆娘家姓卫。年轻时家道中落被恶霸欺负,碰巧遇到了独自游历江湖的女侠罗宛如,也就是年轻时候的罗婆婆。仗义执言、打抱不平的罗婆婆出手救了卫宁心,而卫宁心也因为感念救命之恩、自此贴身伺候。后来,罗婆婆嫁给了杨国公,宁心婆婆也和老国公的副将朱波成了亲,还生了下两个儿子朱子温和朱子政。不过可惜的是,朱波在小儿子生下后不久跟随老国公爷征战南疆,一时疏忽陷入了敌军毒雾阵,再也没有回来。罗婆婆心疼卫宁心年轻守寡,就把她接到了自己家,朱子温和朱之政也是同自己的儿子杨守疆一起养大,同吃同住同学武。朱子温非常出息,自小就通读兵书史册。十六岁入伍从军;十八岁在一场大战中力排众议、献计奇袭敌军;二十二岁时已经是能独当一面的少将军;三十岁时累积军功升至镇守将军,又因护驾有功被当朝天子召见,委以平匪重任;五年后,常平府镇的匪患被朱子温彻底清除,成了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安乐窝,圣上大喜亲自加封朱子温为常平府镇主将。
儿子出息,做娘的脸上自然有光。宁心婆婆说这话时,一脸的骄傲,我却被惊到了。“文萧武杨,诸葛云凰,五大府镇,国之栋梁”,谁知道这位宁心婆婆竟然是五大府镇中常平府镇主将朱子温的母亲、朱老夫人。只是如此显赫的身份为什么要留在杨家、还以丫鬟自居呢?
见我面露疑色,宁心婆婆温言道:“我不到三十岁就守寡,带着两个儿子一直住在杨家,早把这当成自己家了。小姐不让我做事儿,可我就是闲不住的人。”她替我捋了捋额发,呵呵一笑道:“小姐不把我当外人,我也不和她隔心。”
“原来如此。人生得一知己足以,斯世当以同怀视之。”我欣然点头,想到自己和惜音的故事就脱口而出,“我和惜音也是如此。谁说只有男子‘士为知己者死’,女人同样可以肝胆相照、生死与共。”
宁心婆婆听了我的话后一脸欣慰,感叹道:“难怪小姐那么喜欢你,你和她年轻时一个脾气,都有股子天地都拘不住的豪情。”这样的夸奖让我羞红了脸、低下头。却听她轻轻打趣道:“呦,咱们秋天还知道害羞呢!”
“婆婆!”我愈发不好意思,撒娇地喊了一声,换来了宁心婆婆一阵浅笑,“傻丫头,看看镜子里的自己,还认识不认识了?”
闻言我抬起头,宁心婆婆已经停下了手中的拢梳站在我身后。桌上的那面黄铜镜不像玻璃镜面那样清晰,却也能照出十之六七。在浅黄色的镜面中是一个瓜子脸的女孩,额前几缕轻碎发丝下一对明眸若灿、顾盼生动,两条浓墨似得黛眉眉头微顿、眉梢上扬,悬鼻若胆、朱唇若丹。这人并非天姿国色的娇媚,却有股说不出的神采、英气逼人,再配上一身绯红色滚金边的掐腰长裙,我简直不敢相信镜中的人就是自己。
见我有些呆住了,宁心婆婆柔声道:“怎么样丫头,婆婆还是很会打扮人的吧?”我闻言“嗯”了一声,傻乎乎地回了一句,“婆婆,不是应该说‘这人长的还凑合’吧。”宁心婆婆闻言、掩口大笑了好一阵,才揪着我的耳朵说:“你个鬼精灵。走,和婆婆出去让他们见识见识。”
宁心婆婆领我行了一段路,来到了众人用餐的餐厅外。此时杨国公和罗婆婆高坐主座,余下各人都分宾主落座,面前各有一几,上面放置着酒菜。还没进门就听到那个蛮牛杨骁正大声笑嚷着:“今儿是我爷爷把咱们隔开了,这仗不算!改天咱们还要痛快大战三百回合!”楚恪扬声道:“我正有此意,这架虽说打的莫名其妙却是酐畅淋漓,过瘾!”两人同时大笑、言谈间似乎颇为投机。
我闻言踏前一步进入大厅,笑问:“如今两位苏小姐已经是老国公的孙女了。你们接下来这场架,要为哪家姑娘打呢?”
随着我的进入,众人目光都集中在了我身上,大厅似乎忽然陷入了安静中。随着“咚”“咚”两声,两支酒盏掉在地下,是刚刚还在对饮的楚恪和杨骁手中的杯子。两人闻声像是从梦中惊醒一般、迅速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对望一眼、神情尴尬。
“秋天,真的是你!”一旁的伊茹罕飞似得扑过来,抓住我的手说“我都差点没认出来你。”我闻言呵呵一笑,朗声问道:“当然是我,漂亮吗?”
“哼,”伊茹罕鼻子一耸,口不对心地说了句“马马虎虎吧。”然后拉着我往席间去。我赶紧给老国公和罗婆婆行了礼、和惜音对视笑了笑、坐到了她旁边。一抬头看到了对面的的杨骁正盯着我看,神色略有些扭捏。见我注意到了他、赶紧去拿酒盏掩饰,却忘了他的酒盏已经掉在了地上,桌子上只有一酒壶哪里还有酒盏,黝黑的脸上瞬时腾起一朵红云。
“用壶吧,”我轻语一句,“男子汉大丈夫、兴之所至又何必拘泥于形式。”
杨逍闻言脸上的红云更胜之前,却抬头望向我,豪气干云道:“夏姑娘,之前擂台上杨骁不知道你是——是女孩子,言语间多有得罪,这杯酒就当我向你谢罪了!”说罢也不待我反应,端起酒壶仰头就是一大口,喝完后眼睛亮亮地看着我,微微憨笑。
既然人家都这样赔礼了,我自然不能不有所表示。我微笑着说了句“你我都是为了帮苏家姑娘,何言得罪?!”说着端起酒盏,就想要一饮而尽,而此时我的手臂却忽地被人轻轻一扯,耳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正所谓不打不相识,咱们先是以武识人、在以酒会友。秋天是女孩子并不善饮,这杯酒我替她干了。”
说这话的人正是楚恪,也不知道这家伙身法怎么那么快,刚刚还见他坐在自己的案几边,如今已经站在我身侧,正仰头干掉自己手中的那壶酒。一只手还轻轻扯着我的衣袖、不让我动手中的酒盏。杨骁见状略有迟疑地看了我们一眼。
我自然知道,楚恪这家伙八成是见杨骁看我的模样有些吃醋了,正用这样的方式宣布自己的“主权”。我也隐约觉察出杨骁看我目光中的不一般。无论是从尊重楚恪的角度、还是从避免杨骁误会的角度来说,我都应该做点什么的。于是我轻动衣袖、摆托了楚恪的牵绊,笑着举起杯子对杨骁说:“听罗婆婆说你的年龄比我大,那我就高攀叫你一声‘杨大哥’吧。杨大哥,罗婆婆见识过我的酒量——沾酒就醉,”我说着朝罗婆婆看了一眼,她正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们这里,闻言笑眯眯地点点头,我接着说,“可是我又不想让你觉得我小气,这样吧,我喝一半——”说着我仰头喝了一口,然后把酒盏递到楚恪面前,“另外这一半让他替我喝。你别怕他喝多,他酒量大着呢!”说完微笑注视着楚恪。
楚恪明显被我这突如其来的一招给整懵了。大庭广众之下我就将自己的残酒毫不避讳地递到他面前、还郑重其事地要他代我,这显然就是告诉大家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同寻常。在我来的时代,男女朋友如此并没有什么不妥。可在他的时代,如此做法恐怕无异于当庭宣布我就是他楚恪的人了。
这家伙刚才一时愤懑还找个“女孩子不善饮”的借口来吃醋,本来还怕我会埋怨他坏我名节,见我如今这样的举动,却忽然激动地不知道该怎么样好了。他手略微有些抖动,望着我含笑的眸子接过酒盏,仰头饮尽杯中残酒,嘴里喃喃一声“秋天”。我皱皱鼻子应了一声,略带嫌弃地丢给他一个帕子,嘴里娇嗔道:“擦擦酒渍,都留衣服上了。”
我没有去看杨骁的神情,那种若有似无的情愫还是了断的越早越好。况且眼前楚恪那副被训了还一副如沐春风的样子,让我心里荡漾出一阵欢喜。那一刻我清晰地知道,自己已经不可救药地爱上这个土匪老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