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昌都天气阴晴不定,一路行来多半是细雨蒙蒙,这日好不容易放晴,恰好我们又行至湖边,湖水一望无尽、波光涟涟,其间芦苇摇曳、水鸥振翅,大伙儿便索性弃了马车,安步当车的欣赏起了湖景。
惜音拉着我手并行,另一旁小心翼翼守护着的炽,就成了我打趣的对象。不过炽一句“土匪老六不在,你竟嚣张至此。”的话,让伊如罕缠着我问了半天“谁是土匪老六”。一旁的罗婆婆也跟着打趣,惜音却只管抿着嘴乐不说话,缠的我倒是很不好意思。
正笑闹着,一阵歌声伴着萧音悠扬而至,水汽氤氲中,声音似有似无。“这曲儿可真好听。”伊如罕一脸神往望向湖中,“配着曲子的是什么乐器?我们草原上可没有。”
“这是萧。”惜音说罢,与我对望一眼微笑。听到萧声,我们都想到了玉兰、想起了琴箫合奏的日子,“也不知道玉兰现今如何。”惜音幽幽道。
“你就放心吧。石厂里有吃有喝有玩有乐,还有俊哥儿陪着、小心奉承着。恐怕玉兰现在乐不思蜀了。”我笑语连连。惜音闻言也是一乐,用手指轻触我额头,说道:“就你鬼主意多,编排什么俊哥儿的。我回头和玉兰说,看她不饶你!”
“玉兰是谁?”一旁的伊如罕插嘴问。
“我们的好姐妹,可以算是你的另一位姐姐,叫韩玉兰。也是满腹诗书、才华横溢,还吹的一口好萧。有机会引见你们认识,让你听听她吹的曲儿,那才是绕梁三日、余音不绝呢。”我向伊如罕说道、与有荣焉。
小丫头一脸兴奋,嚷道:“这样的姐姐我一定要认识认识。”说着,瞅了我一眼,眼珠转了转嘟囔道:“音姐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这位玉兰姐姐又是满腹经纶还会吹箫做曲儿。同你交好的姐妹都是多才多艺,怎么你就——”话还没说完,就笑着躲到惜音身后,冲我做鬼脸,逗得大伙儿一阵哄笑。
“臭丫头,一路上是谁供你吃供你喝还帮你打架给你讲故事的?”我叉腰装作一副很凶的模样,说道:“没听说过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吗?我虽然不会诗词歌赋,收拾你还是不成问题的。还敢躲,你给我站住,有本事别躲在惜音身后,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着,跑过去和伊如罕打闹成一堆。
想来这一路,大家也见惯了我没上没下的胡闹样,也都笑着不语、放任我和伊如罕玩笑打闹,只是罗婆婆说了声:“小心别闹到水里去。”
一会儿工夫,先行探路的丁平回来,说是去敏都城需要过湖,若不走水路便要绕路多行出四五天的脚程,大伙儿商量过后决定坐船。
跟着丁平又走了一段路,人群渐多,眼前是一个官家渡口。熙攘的人群中,笔直查立着一队官兵打扮的人在盘查过往行人。丁平挤上去和其中一个头目样的人说了些话、出示了关碟,眼不见的又塞了一包银子到他手里。那头目先是仔细看了看我们的关碟,银子到手后又掂了掂,脸上瞬间变涌上笑容,朝着我们这边颔首示意,挥挥手也不用检查就让我们通过了关卡。
眼见行李物件都分批板上了渡船,我提着的心才放下来。本以为带着大量黄金不便走水路,现在看来是多虑了。关卡不严,稍微贿赂一下卡官,还能单独用一条大渡船。一直生活在草原的伊如罕第一次见到如此大的湖泊,分外兴奋,一路上指着水鸟游鱼叽叽喳喳说笑了不停,不觉得路程过半。
船至湖心,兴奋过度的伊如罕才渐渐安静下来,侧耳听去,刚才岸边听到的那阵若有若无的萧声又传来,只是先下听来声音大了不少,似是从我们左前方传来。
“看,那艘船可真漂亮!”伊如罕指着前方一艘画舫道,“萧声是从那船上传来的。”
众人望去,前方画舫雕梁画栋小巧精美、一袭粉纱罩在船身随风飘动,船头高挑着两个粉灯笼,隐约似有两个女子坐在舱内摆萧弄琴,声音隐隐传出。船后站着一位艄公、一位中年妇人。见我们的渡船驶来,那妇人弯腰从船上放下一物,用长长的挑杆拨弄着、向我们这边漂来。
我好奇的盯着水里,湖水隐隐波动,水里那物随着水波晃晃荡荡地漂来,离近些才看到,是一盏粉黄色的水灯,亮着红烛。
罗婆婆向前凑了凑,看了一眼顺嘴说道:“是露水灯。”
“什么是露水灯?”我问道,看看惜音,她显然也是一副不知道的样子,回首看罗婆婆。
罗婆婆这时已坐回船舱,端着茶说道:“这露水灯是湖上的歌舞姬招揽客人用的,因为结的是露水姻缘,自然是露水灯。”
歌舞姬,露水姻缘。听闻这词,我隐约明白了前面那粉色画舫是做什么的了,笑道:“这东西怎么冲咱们这来了?”
“客人渡湖需时长久,文人雅士或者达官贵人多以歌舞消遣时间。那样的粉色画舫载的便是歌舞姬,她们专在湖上,若有显贵样子的船通过,船上的嬷嬷就放下露水灯。客人若需要就捡起灯,画舫自然会送歌舞姬过来。若不需要让那灯飘走就是。”罗婆婆押了口茶打量下我,接着说,“估计那嬷嬷看咱们的船大又气派,还有秋天你这个俊俏的小相公立在船头张望,以为生意来了。”
罗婆婆讲解中带着调笑,我无奈看看自己的衣冠,为了行走方便仍是男子打扮,这下又闹误会了。
“这般做法到文雅有趣。”一旁的惜音掩口笑看我,“又不是强买强卖,你紧张什么,只要不捞那水灯就好了。”
“要是捞了,是不是就一定要让她们上船来?”伊如罕吐吐舌头,小声说了一句,“其实听听曲儿看看舞蹈也不错。对吧,秋天。”说完一副闯祸的表情低下了头,手里湿哒哒的,正是那盏粉黄色的水灯。我与惜音相对无语,罗婆婆狠狠瞪了伊如罕一眼、扬天长叹道:“得了,咱们听曲儿吧。”
一盏茶的功夫不到,渡船上已经摆好了琴弦鼓乐。两位娇滴滴的粉衣女子施礼后一坐下抚琴、一侍立当中,嬷嬷冲着坐在正位的我笑拜:“不知道公子想听什么曲儿?”我哪知道什么曲牌名,忙转头示意惜音。惜音朗声道:“来一支《清平乐》吧,细细来,我们也好品一品。”老嬷嬷点头退下。
从没听过唱曲,也不好品评这两位姑娘究竟唱的如何。只觉得舟行水间、歌声袅袅、琴音风流,别有一番滋味。一曲完毕,罗婆婆点头笑赞:“虽谈不上余音绕耳,倒也入耳。”
操琴的女子闻言忙起身与唱歌的女子一起施礼俯身。我细打量这两位女子,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行动间有些扭捏却无媚态、当不起惜音、玉兰那般大方得体,却颇有些小家碧玉的感觉。
见我不说话只是打量,两位女子面色一红,头埋的更低了。一旁的老嬷嬷见状赶紧上前道:“公子再点一支曲子。”
“你们是两姐妹?”这两个女子眉目间颇有相似之处,我脱口问道。
老嬷嬷忙上前答道,“是。这是嫡亲的两姐妹。这是姐姐之桃,这是妹妹之枣。”说着推推两女,示意她们上前。“之桃、之枣,还不快给公子斟酒。”说着,自旁边端上托盘递给姐姐之桃。姐姐的脸羞的愈发红,颤微微地托着盘子来到我近前,娇声几不可闻:“公子,请饮一杯。”
“她不善饮,换杯茶吧。”一旁的惜音插话,轻推我一下,顺手将一小串钱放进托盘,“唱的不错,捡你们擅长的,再来一首听听。”
看见惜音的眼神,我方记起自己现在还是男装,这样盯着人家姑娘看,容易让人误会。于是咳嗽着演示了尴尬,悄悄递给惜音一个感激的表情。惜音撇嘴轻笑,也不做声。我同惜音这番举动在众人眼中看来很正常,但是很明显让那位不知情的老嬷嬷误会了。她多半以为惜音是个吃醋又能辖制住公子的人,看惜音的眼神愈发恭敬、对答也越发谨慎。两女子赶忙落座,拨弦弄音。
“吹支萧来听听。”一旁的伊如罕笑语盈盈,指着我冲着两女子道,“这位公子可是很会品萧的,你们别丢丑了。”说罢一脸坏笑地望着我。两女子俯首答应了,赶忙准备萧。不一会儿,一曲萧音自二姝唇间溢出,时而回旋婉转、时而清丽悠扬、闻之心旷。
一曲终了,众人相顾而笑。我望着一脸神醉的丁平笑道:“丁平,如何?”他似是被我的话惊醒,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公子又欺负属下了。属下不会品箫,只觉得这萧音凭是好听,人像在梦里。”说完,还偷瞄了一眼垂手站立的之桃、之枣二人,脸色渐红。
看他这样全没了平日的机灵。我心里觉得好笑,随口说道:“你若是听了惜音玉兰的琴箫合奏,只怕是宁愿长醉不愿醒。”说着眯着眼笑看一旁正色饮茶的炽道,“连独步天下的修罗都沉醉其中,我等俗人就更是不可自拔了。炽,我说的可对?”炽知道我是在玩笑也不答言,满眼怜惜的看向我一旁的惜音,抿嘴一笑。惜音接到那目光,瞬间红了双颊,端茶饮下一口掩饰羞赧。
“好可惜,若是那位玉兰姐姐也在就好了,我就可以大饱耳福了。”伊如罕一脸遗憾,转而问炽,“炽大哥,真是那么好听吗?”炽点头道:“天籁之音。”众人听炽如此说、知是不假,纷纷面露遗憾。
一旁的惜音娇俏瞪了我一眼,扬声对之桃道:“可否借萧一用?”
之桃忙恭敬上前、双手捧萧。惜音接过,用帕子蘸着酒在萧口擦拭了一下,放在唇边试了试音,笑言:“都是秋天胡扯,炽也跟着捧场。今儿玉兰不再,我权且自大、代她吹一曲吧,请众位品评。”话毕,忽高忽低、忽轻忽响萧声渐起,说不尽其中的空妙绝境、若即若离,只是纵使是不懂萧音的我,也听得出呜呜然、心凄凄,竟是一曲悲哀凄婉的曲儿,让人闻之欲泪。只是曲过一旬,竟是音调忽然拔高、一扫悲怆之风,悠扬洒脱之音仿若天际传来、古朴萧音中包含着炽热,竟是当初我们在汤圆店里奏的那曲“沧海一声笑”。只是配着无尽湖水隐隐波涛,真有几分笑倪江湖的气势。一曲完毕,众人沉醉,竟无人出声。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我喃喃道,竟没想到惜音的萧吹的如此之好,技艺与玉兰不相伯仲、气势却更胜几分。
“好萧、好曲、好气魄!”一个声音突兀传来,自我们的渡船后边驶上一支大船,一眼看去船头立着几人,均是富家公子打扮。为首的一人正高声冲我们喊着:“不知是江中哪位姑娘吹的曲子,可否停下一叙。”说着,那船已追上我们的渡船,与我们平行行驶。
惜音被人当成了歌姬,面露不悦、抿着嘴挪步到炽身旁。炽接过萧,递给惜音一杯茶,小声嘱咐“慢些喝、别烫着”,惜音红着脸微微颔首。
这两位你侬我侬、置身事外,我只好起身迎到船前,对着正张望的那人抱拳行礼:“这位兄台,不好意思,吹箫的人是我的朋友。”那人脸色略微尴尬,随即语调温和说道:“兄台有礼了。欣闻此曲,一时孟浪就乘兴而至。是我等唐突了!”
考虑到押运黄金还是不易多生事端,我忙摇首道:“无碍,看来兄台也是爱乐之人。今日我的朋友累了、不可再奏,但是我们船上也请了两位懂歌曲的姐儿。要不这样,让这两位歌姬上兄台的船,我请诸位听曲子。”说着,我看了一眼侧身立在一旁的丁平,心想就给之桃、之枣她们再招揽点生意,正好也把她们送下船去。丁平看到我的眼色,顺手掏出一锭银子交给那位嬷嬷。见我给了这么厚的赏钱,对面船上又是一位富贵公子,嬷嬷当然是求之不得、满脸堆笑的连连称谢。
为首那公子一怔后洒脱地笑道:“既然兄台如此客气,那凰某就却之不恭了,两位姑娘请。”转身招呼船工在两船之间架起船板。
“我们又不是没有钱,为什么要人家请客听曲儿。”随着一阵清爽的声音,一个模样娇俏的姑娘从那边的船舱中走出,嘟着一张小嘴,那船中众人见她出来,似乎颇有忌惮,赶紧向两侧让开。那女孩儿一脸不乐意地瞧着已经走上船的歌女们。之桃、之枣闻言站住,颇有些惴惴不安地望向我。
“甘草,不可无礼。”那位凰公子柔声呵住女子,伸手揉揉走到近前的女孩儿头顶发髻,宠溺地道:“吹奏曲子的是这位公子的朋友,并非歌姬。咱们为听曲子追人家的船实在太冒失了。这位公子不计前嫌,还请你听曲儿,是人家大量。”说着望向我,笑着抱拳赔礼“舍妹年纪小、家人宠溺,多有得罪,我代她向公子赔礼了。”说完深深一鞠。
都说礼多人不怪,这位姓凰的公子如此斯文有礼,倒是让我有些好感。一旁一直不做声的惜音想来也是如此,落落大方地站起身,上前施礼道:“凰公子有礼了。刚才一曲儿乃是小女子所奏。玩笑之作难登大雅之堂。”
“这位姐姐,那曲子真的是你吹的?先开始那一段也就罢了,虽然曲风委婉、技艺高超,但也不是什么听不到的,只是后面那一阙,高亢豪放、睥睨江湖,真是有难得一闻的气度。”那娇俏的小丫头兴奋嚷嚷,然后拉着凰公子的衣袖语调欢喜笑道“哥哥,这位姐姐人美,萧吹的妙,我们请他们来船上做客好不好?”
凰公子衣袖被扯的乱抖,又不忍拂了自家妹妹满脸兴致,只能无奈地望向我,似有央求之意。我见状也有几分好笑,这位小姑娘年纪不大却是位性情中人,前一秒还在气愤我请她听曲儿,下一秒已经语笑嫣然地邀请我们上船做客,这一阵风一阵雨的样子,和伊茹罕如出一辙。哥哥斯文有礼、妹妹性情洒脱,说实话这样的一对人,我倒真想认识认识。那位娇俏的小丫头很有眼色,见我犹豫望向惜音,忙对着惜音说道:“姐姐,我叫甘草,这是我哥哥凰三七。我们是凰家的人,不是坏人。我请您吃茶,您教我吹箫好不好?”然后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惜音。
惜音看了看我,笑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去讨杯茶喝吧。”
小丫头闻言大喜,赶忙叫人摆席。自己却兴高采烈的走过两船间的架板来到惜音面前,拉起她的手,仰着眉一脸亲近说道:“美人姐姐,我们去饮茶品曲儿”,说着看了看一旁的我,丢下一句“你也一起来吧。”说完,拉着惜音头也不回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