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一道漆黑的身影如流光划过,在月朗星稀的此夜,被月光犹如对待鬼魅般淡淡笼罩,却不肯给予得更多来照亮他前方的路途。
他只足尖轻点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化身矫健的黑马,只肆意奔腾去往他所想去的地方,似乎永远不会停下的脚步。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停了下来,明明面前依旧只是如之前所经过的草原一样的平坦,轻耸鼻子在茫阔的草原满是草香与野兽腥臭交杂的只属于草原的气味中分辨着什么。
片刻,停下了嗅闻的动作,喃喃道:“宁孽磐,我终于找到你了。”
话音刚落下,后脚便狠狠在地上踏了一下,颀长的身躯借势一扭,往着来时方向的西北方窜了去,带动着空气发出“滋滋”的爆裂声,他身体的周遭的空气如流水般向两边排开,如同游鱼般游进了更深的黑暗中。
屋内。
柏蓉岚僵硬地笑笑,道:“大师什么意思,蓉岚不懂……”
“如果连岚施主都不知道,贫僧也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人知道了。”空缘大师打断了柏蓉岚的话,清澈又深不见底的眼神,映出柏蓉岚被揭穿的狼狈。
柏蓉岚干脆沉默了,单薄的身躯隐隐在颤抖。
“偷鸾换凤,命理难缝,纲常已违,魂尽心真。”
猛然抬头,柏蓉岚脸上已经泛起死青色,唇瓣翕张,就是说不出什么来。
他怎么会,他怎么会,他怎么会知道这句话的?!这分明是空寂初见她时赠与她的谶语!
空缘脸上一派悲悯,嘴里不断念叨着佛号,眼睑低垂,很明显是不想对柏蓉岚说什么解释的话。
“施主,你真的确定吗?”
“……会有什么我付不起的代价吗?”
深深凝望一眼,启唇道:“那要看施主心里,什么才是付不起的代价了。”
没有代价的事情,这个世界上是不会有的。
柏蓉岚深知这一点,还是忍不住想要问出这一句。付不起的代价,病弱残败的身躯,命不长久的一生,失去父亲的疼爱,这些都没有关系,至少和看着那个人在自己面前死去使得那种痛到极致的悲哀相比都不算什么了,如果真的能与那个人相守完自己的一生,在那个人的怀里死去,这一辈子所受的一切疼痛,又算得了什么呢?
“大师,开始吧。”
阖上眼,依旧能够清晰地感觉到空寂大师深沉的目光。
柏蓉岚,你已经没有退路了,既然都走到了这步,那就只能继续走下去,不能后悔。
“岚施主——”
灵台突然传来一阵清凉,将她生生从那困扰了她十七年的梦魇中拉了回来。
一身白的空缘大师,瞳孔的颜色淡化近白,满头华发有两缕垂在身前。空缘缓缓收回手,捋了捋衣袖,淡然至极。
“像,你们真像。”
柏蓉岚近乎虚无的语气,眼中的苍茫尽写悲凉,不是她这个年纪应该有的眼神。
你们是真的很像,空缘和空寂,两个带发修行,同样是华发内蕴白雪,同样喜穿白衣,同样举国所敬,眼神也是同样,似清澈反却无。
“空寂乃贫僧之师,十七年前便已圆寂。”空缘轻声道。
柏蓉岚当然知道,那时空寂所做的,是生生将阴阳因果以一己之力扭转助柏蓉岚重回投胎之时,等到柏蓉岚重新降世的那一刻便也是空寂的圆寂之时。她终究是自私的,为了一己私欲,牺牲一代佛法大师,只为得短短十八载与那个人相守的日子。
“我曾经见过你。”柏蓉岚看着空缘轻笑道。
空缘不可置否的挑挑眉,没有搭话,即使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他知道柏蓉岚会说的。
果然——
“那时候你还好小,空寂带着你来找我,说能不能帮他照顾一下你,他还有些事情要做。”柏蓉岚也不介意,也懒得装傻了,她已经装了十七年的傻了,再有一年就是她的死期,这时候在装傻还有什么意思呢?她想,她也该说出来了,哪怕是为了因她而昏迷的柏蓉临。
空缘面上没有半丝浮动,似乎真的不在意柏蓉岚的话。
柏蓉岚怀念的感慨道:“我那时候也只有二十有四,又没出嫁,怎么有照顾小孩的经验?有的不过是照顾弟妹的,但弟妹被照顾时也已经垂髫,可你却尚在襁褓。我知道,空寂把你交给我,是有那么些托孤的意味的,多年的交情,我接过了你,接过后你就在我怀里面吃吃的笑着,空寂说,这是你和我有缘,便这么的走了。”她丝毫不觉得以自己双九未及的年岁用回忆的语气说着自己二十有四有多诡异。
那天的雪好大,纷纷扬扬的洒满了所能视处。她还能记得那时空寂所穿的一身,就是空缘现在所着的这身毫无花饰的白衣。衣服太单薄了,他递过空缘时她所碰到的冰凉指尖,凉透了她的心。
“那时候我以为他回不来了,我等啊等,等的你都有三岁了,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结果他突然就回来了。”
还是漫天的雪,他从三年前自己看着他走过的长长小巷的尽头出现了,一步一个深深的脚印。干涸的血迹沾染在三年前他穿的那件白衣上,每走一步,都会有新的血液流出,浸染了他来时的路。
本来淡似透明的瞳孔里被血色渲染,他没有靠近柏蓉岚,止住脚步站在柏蓉岚的身前足有三尺远的地方。没有看向柏蓉岚,血色肆虐的眸里是小空缘瑟缩的模样。
‘别吓着孩子。’
‘谢谢。’
‘他等了你好久。’
‘……我杀了她。’
‘别让他再等了。’
‘你会是一个好母亲的。’
‘他是你儿子。’
‘但他当你是母亲。’
‘……’
两两沉默,雪越下越大了,有点模糊了视线,柏蓉岚向前几步,想要拉住空寂,所触到的只有在掌心渐渐消融的雪。原来又只是一个轮回,一个他走又回再离去的轮回。
“再见到空寂是在苏苑的坟前。”
她又失了空寂的音讯。直到苏苑的忌日她去了空寂为苏苑所立的坟前见到已经换了一身干爽的白衣的空寂。
‘你可真痴情。’
‘是我对不起她。’
‘你已经对不起她了。’
‘所以我杀了她。’
‘但孩子是无辜的。’
‘就是因为这个孩子苑苑才会死的!’
柏蓉岚实在听不下去了,冲至空寂的面前拎起他的领子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光。
‘苑苑苑苑苑苑,你心里面是不是只有苑苑!你的孩子呢?你要念雪怎么办!他还是个孩子,他要的是个顶天立地的父亲而不是落魄失意的鳏夫!’
‘随便你怎么说,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把我打死了我也好去和苑苑作伴!’
“空寂……是我父亲?”空缘一向没有波动的语气带了些许诧异。
柏蓉岚注视着空缘,感慨道:“他的确是你父亲,你的俗名念雪还是我给取的。空寂,他是个好丈夫却绝不是一个好父亲。”
后来她直接打晕了本就虚弱的空寂,亲自给空寂调配了忘尘散,让他忘了自己的前尘过往,让他亲自带小念雪。
“但是……”
“但是忘尘散失效了是吗?”
“对也不对。我身边当时出了奸细,将空寂每天都要吃的忘尘散稀释了大半,空寂本就内力深厚,忘尘散的药效就这么被解了,我有事出去了几天回来后结果已经不见了你们的踪影。”
后来就再没见过空缘了。如果不是那个人死了,她去求空寂助她重新投胎到柏府,恐怕真的是要一辈子不再见了。
“你篡改了因果。”
“是,我篡改了因果,所以才会承受那么大的代价,甚至让小幺都被自己连累。”
“......临施主不会死,她应该只是灵魂被剥离了......临施主的灵魂或者说是因果力是很纯净的,对于一些种群来说是最好的补药,但既然临施主的肉身没事,那么将临施主的灵魂剥离的人暂时应该没有恶意。”
“……谢谢。”
空缘出去了,她坐在柏蓉临的床头。
“小幺,没事的,三姐会救你的,不管用多大的代价。”不只是对你的亏欠,小幺小幺,这世你是我的小幺,我定当是要在有生之年护你周全的,也算给他的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