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能容纳百人的阶梯教室里,只有她一人。
光从左边漫射开来,明晃晃的。
鸟声隐隐传来,花瓣随风落在了她面前的木桌上,一切都那么熟悉、那么安心。
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应该看向左边,那里有一扇窗,她知道的。
于是她望向左方。
他就坐在窗台上,还是4年前的模样。是的,连穿的衣服都和那天一模一样。
温柔的风吹动了他白衬衫的衣摆,他的头上、身上沾上了白色的小巧花瓣。
这画面很美。
她当时就这么觉得了。
他抬眸,注视着她的眼神一如以往。
她知道,他要问她那个问题了。
他会问:你要逃了吗?
然后他会说:我保证你不会恨新月的任何一个人。
还有:谁要是违背誓言……就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吧。
她的心猛烈地一跳,将她从梦中拉了回来。
4年前,她还不懂他为什么一定要她留在基地,更不懂为什么他会发下那么重的誓言。
如今,她都明白了。
《月族秘史》里曾提到,咒体会有两种死法。其一,被人杀死,并将诅咒反弹于对方。其二,若咒体自然死亡,她生前所咒杀之人将在她弥留之际降临,拉她共赴黄泉。
他看了这本书后,是在赌她还能拥有第三种结局吧。
他认定了她不会恨身边的人,所以只要将她留在与世隔绝的新月基地,或许她永远都不会咒杀他人,也不会被人所杀……这样也许就能逃离咒体惯例的命运、能得一好死吧?
他也一定没料到后来会发生如此大的变故,以为她将在基地度过一生,所以才与她订下了那么狡猾的誓约。
相当狡猾的誓约。
“谁要是违背誓言……就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吧。”
这句话后面所包涵的他没说出口的心意,深重到让她惊心。
他是在以防万一。
万一她真的咒杀了谁,万一她将坠入地狱,那至少,还有他陪伴。
她躺在床上眺望无月的夜空,忽然被绝望笼罩。
当她懂得了他的感情时,自己却已不是他眼中那个纯洁善良的女孩了。
现在的自己,还值得他付出如此深刻的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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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坐了5个小时飞机,走出机场,又转乘火车、汽车,终于辗转到达了柳岸酒馆所在的小镇。
这座小镇建在辽阔的平原,镇上几乎都是石质建筑,被横竖相间的大片田野所包围。街旁的人们都用好奇而友好的目光看着他们,远处的山丘上飘起袅袅炊烟,宁静的氛围让他们松下了紧绷的神经。
他们沿着贯穿小镇的小河前行,柳岸酒馆应该就在小河尽头的山丘之下。
阿岚望着小路旁的田园风景入了迷,等他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身边少了一人:“咦?翔呢?”
阿叶微微一笑:“我们到酒馆去等他吧。”
几分钟前,他们穿过了镇中心的热闹的商业街。这条街并不宽,两旁的店铺门前摆放着格式商品,任往来的居民选购。
忽然对面店铺前一个女孩的背影映入翔的眼里。
她穿着一件褐色的连衣裙,有些像餐厅里侍者制服的款式。她背对着他们,手中抱着一大纸袋的食材,此时正好付完款,转身走入了店旁的小巷。
他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脚步有了自己的意志,飞快地动了起来,带他绕过人群,追着那女孩奔入巷中。
一拐弯,一把匕首迎面向他刺了过来!他侧身一避,条件反射地抓住了那握着匕首的手腕——
视线相交,他们看清了彼此。
她还在发呆,他却微微施力一拉她的手腕,让她撞进了自己怀里。
展臂抱紧了她轻轻颤抖着的身体,将脸埋入她的颈侧,他嗅着她久违的发香,在她耳畔低声道:“乖乖待在我身边,别再乱跑了,好吗?”
她迟疑地伸出双手,回抱住了他的背,然后慢慢将手臂收紧,像是在确认他不是幻影。
“嗯。”她轻轻答道。
另一边,阿岚和阿叶推开酒馆大门,唯一的服务员立刻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欢迎光……咦!?”他认出了两人的脸,仓惶退到了吧台前。吧台后的酒保瞟了来人一眼,也微微一愣。
阿岚疑惑地盯着这两张眼熟的脸……“啊!是你们!”是那两个绑架公主的家伙嘛!
“放心,我们不会攻击你们的。”阿叶直视着那酒保说道。
对方似乎也无意争斗,惊讶过后,平静道:“她暂时不在这里。”
阿叶发现他望着自己的眼神有些复杂,像是在竭力压制心中的愤怒和……嫉妒?“你不报仇了吗?”他问道。
那少年咬牙垂下眼:“我不想被唯一的妹妹怨恨……”
“羽说……要是我们再做出伤害你们的事,她就会用咒力了……”侍者少年回忆起她说那话的模样,现在都还胆战心惊,“不过见过那天的场面以后,我们本来也不想再报仇了。死了那么多人,我们也不好受……”他现在有点明白当年作为施害者的雇佣兵的心情了……但凡还有点人性,都不会想见到那样的场面吧。
“叮玲”一声,大门又被推开,两人走了进来。
阿叶一转身,见女孩已向自己跑来。他心头一软,展开怀抱接住了她,声音发涩道:“羽……这段时间你还好吗?”
怀里的小脑袋轻轻点了点:“对不起……你们经历了那么多困难,我却……”
“别这么想,”阿叶揉了揉她的发旋,柔声道:“要是你过得比我们好,那比什么都让我开心。”
耳边响起脚踏在木梯上的声音,羽离开阿叶的怀抱,转过头来见吧台后面已空无一人。
侍者少年哀怨地瞥她一眼,叹了口气:“羽,你……唉……”说着,他追上了楼:“渠桦……”
羽听着他咚咚咚地跑上楼,垂下的眼中隐隐浮现内疚的情绪。
阿岚见他们一时都沉默了,于是出声打破了沉闷的气氛:“羽,你怎么会跟着他们到这里来了?”
她打起精神,讲述道:“那天我跟晏哥哥执勤结束的时候,突然有个陌生人从电梯里出来,二话不说就向晏哥哥砍了一刀……我见他砍完还不打算住手,心里一急,突然眼前发黑,然后就晕过去了。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渠桦背着,渠狼也在旁边……那时我们已经离开基地很远了……”
她望着吧台后的楼梯口,继续说道:“我们一路上不敢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因为一直有白衣人追在后面。后来到了月国西南地界,渠桦他说从月族古书中读到过,那附近有一条隐蔽的古道可以直通南度国境内,不如干脆逃出月国,彻底甩掉那些白衣人……从那条古道出来以后,我们就发现自己到这镇上了。”
月族古书……翔忽然想起了什么。
“羽……”阿叶犹豫着开口:“基地发生了什么……你都知道了吗?”
她低下头,藏起了眼里一闪而过的恨意:“我跟晏哥哥已经联络过了……都知道了。”
“那……你等我们……”
她猛然抬头凝视着阿叶的眼,打断了他的话:“我也要跟你们一起去!”
阿叶沉默着看她认真的脸,过了一会儿,叹息道:“好吧。”
夜色降临。
翔有些紧张地敲了敲羽的房门。
房内传来抽屉关上的响动,过了一会儿,她打开了门。
两人目光相接,不知为何突然涌上不自在的感觉,他们同时别开了眼。
“……有什么事吗?”羽脸颊微红,轻声问道。
“呃……啊,对了,我有一封信想让你看看……”他从怀里掏出在月神殿里捡到的信,递给了她。
羽低头一看,讶道:“这是月族的古文字……”她从信封中抽出信纸,迅速地浏览了一遍说道:“有几个字我没见过……得去找渠桦借一下古文字典……”说着她拿着信向外走去。
“不用这么急……”不等翔说完,她已走到楼梯口,回眸对他一笑:“你进去等一会吧。”
翔回头,看着眼前她的卧房,心跳悄悄加速。
到处都有她的味道……
他感到自己的脸有点烫了,尴尬地走到书桌前,微微打开了书桌后的窗户。
早春的清风刮入屋内,让他冷静不少。桌下有一张纸,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到了他的脚前,翔弯腰拾起它,顿时一愣。
纸上写着的正是袭击新月的主谋者名单。他们每个人的名字都被朱红的笔狠狠划过,整张纸空白的地方都被潦草地写满了“死”、“杀人犯”、“凶手”、“恨”……等等令人心惊的字眼。
“是我写的。”羽的声音蓦然在身后响起,让他背上一寒。
她走到他面前,微笑着将纸从他手里取过,把它撕得粉碎:“翔……抱歉……我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那个羽了……”
风变强了,它冲入屋内,撩起了她的长发,让他清楚地看见她后颈的印记已变得鲜红如血。
她转过身,背对着他说道:“信的内容……我明天写好给你……今天你们赶了不少路,早些回去休息吧。”
他凝视着她止不住颤抖的背影,耳边响起了她曾坚定道出的话语:“你不脏。就算你脏了,我也可以不干净。”
胸口涌上一股热气,他一步跨到她身后,把她紧紧锁在自己炙热的胸膛前。
他从后拥着她,哑声耳语道:“无论你变成了什么样,我都不在乎。”
闻言,她闭上了眼,一条细细的水线划下她的脸颊。
神啊,现在她心中翻腾着的感情是什么呢?
这就是得到救赎的感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