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呵,能把圣人教训当柴禾烧,小兄弟看起来倒也不是个酸腐的书生。”
我回头望向屋里的火盆,火苗还在那里安静地跳跃,一股霉味混合着尘土的味道充斥着整个房间。我惊讶于他过人的眼力:要知道,此人距离屋内的火盆足有三丈之遥。
那人翻身从栏杆上跃下,解开蓑衣摘下草帽,与我并排站在露台上,手里捧着冷冷的烤土豆,泰然自如地吃起来。
真是天生的自来熟…
二、
此人身穿青色布衣,腰系黑丝绦,足蹬平底高靴,看起来不起眼却武功极高,且来意不明,如果真如他所说,此人正是五年前覆灭的水泊梁山叛军匪首之一,曾经叱咤江湖的浪子燕青!
一个素未谋面手段高明的悍匪,登上二楼只是为了与我一起吃烤土豆吗?我自问身无长物,除了那些古经之外,确实没有什么物件值得他人觊觎。只不过我视若珍宝的古经,在这乱世想必还不如一块烤土豆来得实在。
在我神游之际,燕小乙已经吃完了手里的烤土豆,他靠在栏杆旁,低头望着楼下拥挤的人群,开口说道:“小兄弟,你可知道这西路贡院的由来?”
我把土豆塞进袖筒,思忖着:“西路贡院营建于政和年间,由当朝太尉高俅一手主导。听说高太尉发际之前,曾是大名鼎鼎的翰林学士苏东坡身边的小吏,虽说没有大德,却有不俗的书法造诣,诗词功夫也是不俗。苏翰林自乌台诗案后,几度沉浮,四处漂泊。元祐七年,苏翰林推荐高俅参加淮南西路的科举乡试,不巧的是,当时淮南路乡试的知贡举之一正是鸿胪寺少卿吕望,此人是极为顽固的旧党分子,苏翰林在朝之时,曾多次抨击旧党,更是与以吕望为首的王党旧臣多次舌战,结下了不小的仇怨。那次乡试,吕望以“卑奴之身不登科第”的旧规为由将高俅赶出了考场,并在院门外对高俅百般羞辱,引来围观的淮南举子的一阵哄笑。后来高俅转投端王,不久后徽宗即位,高俅作为潜邸旧臣从此一飞冲天。而高俅上台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拆除了位于黄州的淮西贡院,把贡院北移至淮水以北,也就是今日的西路贡院。”
“小兄弟说的头头是道,只是不知这高俅为何要把贡院北移?”
“燕头领有所不知,天下读书人皆称参加科考为“赶考”,殊不知这赶考二字道尽了读书人的辛酸。书生大多文弱,加之常年不事生产,个个都是囊中羞涩。参加科考,往返几千里,对于一个穷酸秀才来说,无异于一次残酷的身心磨砺。我朝规定科举取士三年一期,每逢大比之年,各地的举子都要到户籍所在参加乡试。比如这淮南一路,参加乡试的地点本该在黄州,黄州为九省通衢之地,淮南一带的应试之人皆可到达,且免去了长途奔波的辛苦,实为我读书人的福祉所在。谁知高太尉为了报当年被辱之仇,竟教淮南的举子越高山、渡淮水,多走数百里的冤枉路不说,还借花石纲之名,挪用了朝廷用来资助穷秀才赶考的期银,让淮南一带的读书人苦不堪言!”
“高俅对当日嘲笑他的众人都是如此,那想必那个什么少卿也不会有好下场吧?”
“正是如此。吕望在高太尉上台后不久就被贬为晚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直接从正四品降为从八品。西路贡院建成后,高太尉令吕望为贡院监门官,专司检察应试者的身份,可谓嘲讽至极。吕望到任没几天,便悬梁自缢身亡了。”
燕小乙长出一口气,语气清淡无比:“高俅这人睚眦必报,侍宠营私,真真是个无耻下作之徒。”
“高俅是真小人,可贵寨的宋押司却也只是个沽名钓誉的伪君子,我听闻当年水泊梁山英雄济济,头把交椅更是以孝义著称的宋公明,只可惜最后这宋江也跳不出功名二字,这才教梁山一百零八条好汉落个死走逃亡的下场。”
我把话锋直戳燕小乙的痛楚,希望能一探此人的虚实。
燕小乙从远方收回视线,目光灼灼的盯着我:“小兄弟不仅见识广博,看问题更是异于常人。举世借称赞我家哥哥的仁义,只有你这小子敢说宋哥哥是伪君子。更何况,是当着我这梁山步军头领的面。”
我转身面向燕小乙,镇静地说:“如今已至危亡之秋,当年的金戈铁马尔虞我诈,在今日看来不过是一桩笑谈。难不成燕头领还要与我为亡者争锋?”
听了我的话,燕小乙英俊刚毅的面庞突然整个松垮下来,像一层寒冰逐渐融化,眼角细细的皱纹越发深刻起来。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悠悠地说:“逝者如斯,当年的水浒义军已不复存在,我也不是什么燕头领了,我如今虚度四十余个寒暑,想必比你稍长,小兄弟如不嫌弃,就唤我一声燕大哥吧。”
我明了燕小乙此番并无恶意,便长手作辑,恭恭敬敬地说道:“小弟陆闲,属鼠,青州人氏,见过大哥了。”
燕小乙呵呵笑着,拍拍我的肩膀,满意道:“我这贤弟文武双全,我倒是有点托大了。”
我心下一紧,只道自己行走江湖日久,人人都以为我是一个布衣书生,只有这燕小乙,不曾过招就看出了我的武功底子。
燕小乙却不以为意,他在露台上来回踱着步,复而把视线投放到苍茫茫的远方:“其实我登这飞虹楼也只是临时起意,不过能在此地与贤弟相会,想必其中有深厚的机缘,我看贤弟你年纪轻轻却能学贯古今而不落窠臼,行事作风也是异于凡品,老兄心中有一疑惑,困扰我多年,不知贤弟可否为我一解。”
我一听便连连摆手:“大哥真是高看我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读书人,何德何能为大哥指点迷津呢?”
“贤弟见地高深,不可与那些迂腐的老学究同日而语。”燕小乙微笑着望着我,语气尤其坚定。
我轻轻一叹:“大哥但讲无妨。”
“陆贤弟,我这半生先是落草为寇大杀四方,后受招安为朝廷搏命疆场,最后隐姓埋名流浪江湖,可谓阅尽了人世沧桑,当年的风流人物,不过是现在的一捧灰。有人为名,有人图利,有人困于忠,有人殁于义。再英雄了得的人物,也跳不出七情六欲天道轮回。如今回想起梁山上那些个逍遥快活的日子,只觉得是一场梦。我后来常常问自己,人活一世,应该以何为大呢?”
我听着燕小乙的话,出神了很久,良久之后,我说:“燕大哥,这个问题…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