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笙歌的爹爹孟煜虽是官拜一品的当朝太尉,但却膝下无子,独独育有两女,孟笙歌还有一幼妹,名唤孟玥言,二人虽是同父异母,但自小长在一处,嬉戏玩闹,倒是比别家同胞姐妹更见亲近。孟煜对女儿颇为慈爱,两姐妹的吃穿用度皆是上乘,犯了过错也从不打骂,只有一点却是毫无商量余地——
“小姐,老爷请的新先生到了,如今正在书房候着小姐呢”红袖说着进了门。
红袖进门开了窗,低声道:“也不知是位怎样的先生,老爷见了欢喜得很,说是让管家领了住在府上,独授小姐功课呢”。
“知道了”如孟笙歌一样的世家小姐本就是成天诗词歌赋、刺绣女红,对于孟煜请的此类的先生师傅已是见怪不怪。只是不知这回又是个什么先生,竟连父亲也如此欢喜于他,心下虽是不愿,却还是少不得要去书房走一遭。
进了书房,只见一个挺拔俊俏的身影立在窗前,孟笙歌暗想——这回倒是个年轻先生。几步上前上前执了一礼“是笙歌忘了时辰,让先生久等了”那人一转头,面容清俊,温文儒雅,不是柳之言还能是谁?!
那夜之后虽也时常想起,但总归知道见面希望渺茫,于是便也渐渐的移了情思,可谁知道再次相见竟是此情此景?她一时呆呆望着他,眸子里净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柳之言见她不言语,说道“小姐为何如此,莫不是之言面目竟如此骇人?”
孟笙歌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是笙歌大惊小怪了,望柳公子勿怪”如今他居然成了她的老师?
孟笙歌看他眉目如常,依旧浅笑着看她,心中又是喜又是惊,一时间五味杂陈,只好低了头看向足尖。
“我虽虚长小姐五岁,但也不是那外头私塾里的老学究,小姐若是不介意,平日里唤我一声先生可好?”柳之言的声音就那样徐徐传进她的耳朵,似有小雨滴滴打在她少女的心事上。
“好。先生”她这才抬头看他,一双秋水明眸直直的看向他眼底,两颊微染,艳若桃李,柳之言也不由得一晃神,片刻怔忪。
只一瞬,他脸上的表情又恢复如常“既如此,那便开始今日的功课罢”还不等她说下去,柳之言便突然快步转身走向轩内,留下孟笙歌一人在原地怎么也想不通,难道她叫错了?
“不知先生教的什么?”孟笙歌几步追上他。
“令尊请我原是让我教小姐画画的”柳之言仍是温温润润的语气。
“如此甚好,有劳先生了”——只要他在,教的什么又岂有不好之理?
孟笙歌脑海里突然闪过这样的念头,随即心中又暗自嗔怒,自己一个姑娘家怎么偏生出这样的想法,竟似不知羞的,脸上好不容易褪去的红晕又染上了几分。
柳之言倒是不再看她,踱步走到书案前,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他细细研了墨,好似全然忘记了孟笙歌的存在,全神贯注地屏气凝视着案上的空白宣纸,随即取了架上一支兰竹狼毫一挥而就,只消片刻,笔下便生出一幅惟妙惟肖的墨兰图。
“今日是第一日,之言先作此画赠与小姐,愿小姐学有所成,日后可以青出于蓝”说罢看向孟笙歌。
孟笙歌不由得心下讶然,原以为柳之言不过一介读书士子,不想竟还有此才情,心中更是敬慕不已,看向他的目光不由得多了几分莫名的情愫。
此后柳之言便日日都来教她绘画。
初始那几日,她总归是羞怯的样子,她画画,他在一旁静看,偶尔指点一二,并不做多言;她弹琴,他执洞箫相合,笛声悠悠荡荡,好似脉脉含情;与他下棋,也少不了饶她两子,她却总是胜他不过。
时日渐久,她也慢慢放了那所谓闺阁女子的矜持,他与她吟诗作对,邀清风而赏明月,也曾泛舟游湖,三月行春出行,拾翠踏青。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柳之言就这样一点一点融入了她平静无波的生活,恍若三月春风,一丝丝吹拂着她少女青涩的情思,将她一池心湖搅起春水涟漪。
可无论她作何想,到底不知君心,她不确定柳之言的心意与她与她是否一样,虽四下无人之时,她言语之间也多有试探,可也不知有意还是无心,柳之言却总是避而不谈。
只是日日朝夕相处,这样的好气度,这样的好男子,叫她如何能不动心?
直到那日,她正与柳之言在书房下棋,红袖匆匆地进了门。
见了柳之言微微福了福“小姐,老爷夫人在前厅唤小姐过去呢,说是张太守一家要留在府中用晚宴,小姐先去见过才好”。
用晚宴?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所谓的‘用晚宴’恐怕只是两家父母的托词,前些日子娘亲还曾向她提起张太守家的二公子,人品相貌皆是一流,聪慧如她自然明白,眼看着就要及笄,父母怕是想为她寻一门亲事了。
她倦倦地微笑“知道了”。
转头看向柳之言,却是默然无声。
哪怕就一次,拦住我,可以么?她脑海中突然涌上一个疯狂的念头,她盼着柳之言能留住她。
可他只是默然,眼角似含了一丝不明的情绪,看不出悲喜“既如此,我便不打扰了,明日再来指导小姐功课”。
“先生。”还来不及等她说完,便只见柳之言闪身出门的衣袂。
孟笙歌不禁身子一颤,扶案缓缓坐在软卧上,看着那一盘残局,痴痴的想。
到底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纵使君心不似妾心,可这一片冰心,又岂是说收回就能收得回的?
她随意应付了晚宴,便以身子不适为由回了别院。
却不想刚进别院,迎面看见的正是柳之言,他正负手而立背对着,朦胧月色更衬得他萧瑟清雅,气质天成。
他回头,眼中是从未有过的热切,也有一丝担忧“小笙,你回来了!”
她还来不及应答,便被揽入他宽阔的怀中,一阵好闻的青水香环绕着她。
她的眼泪,一瞬间灼热涌出眼眶。
“之言,是你么?你终于来了么?”
他紧紧环抱着她,力道大得惊人“是我,我来了”。
她心中欢喜,原来,君心竟也似妾心,原来,他也是有情于她的。
仿佛有无数柔情蜜意划过心口,无需多言,她安静伏在他胸口,说道“之言,你可知今日我有多欢喜”。
他环着她的腰身,嘴角微勾,语气却是苦涩“小笙,你可知今日,我有多慌乱”。
孟笙歌不禁愕然,原来他竟会为她紧张至此。
“若不是如此,不知何日才能知晓你心意”她似嗔似怪地在他胸口捶了一拳。
“我不知道,我只怕今夜不来找你,便再无机会了”他目光温柔坚定,看向孟笙歌的眸子里仿佛只剩柔情。
“之言。”她目光中似有无数光华神采流转,看得他移不开眼。
他低头,又用力环了环怀中佳人,用下巴抵住她额头,郑重说道“小笙,我自知一介布衣,见此情此景亦无可奈何,但我柳之言堂堂男儿,自诩经世之才,若我他日皇榜高中,定不负卿”。
孟笙歌默然,伸出十指与他相扣交缠“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明月当空繁星如许,月色轻柔撒下一片银辉,朦朦的看不真切,柳之言就这样抱着她不言不语,可她却觉得在他温暖的怀抱中已经得到了最安定的幸福,仿佛一株风中飘荡的蒲公英终于驻了足。
两人即已互通了心意,来往便愈加频繁,从前柳之言一日不过来上一次,一次待上两个时辰,那夜之后竟是一日要来上三五次,隔三差五还差人送些书简诗信。
连红袖也常说“柳公子如今倒是真待小姐好,授个书画课也不忘指导小姐诗词”。
孟笙歌聪慧如斯,闻弦歌而知雅意,却也感谢这丫头看破却不说破,“如今倒是愈发没大没小了,也学会打趣你家主子了么?”红袖笑着跑开,她便也收了诗信转身回房。
这样的朝夕相对,孟太尉和夫人必定是不知的。
虽说二人儿女情长日复一日,可孟笙歌心头却始终挂着挥之不去的担忧,一日更甚一日。
柳之言不过一届寒门士子,可她孟笙歌是大昭当朝太尉嫡女,身份地位可谓是云泥之别,纵使她百般愿意,父亲母亲又如何能应允于他。
问他,他也总是抱以清浅的微笑,却只是不语。
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的,转眼又过了大半年。
仲秋澄清的天,像一片一望无际静若止水的碧海,虽是暮秋却不见梧叶飘黄的瑟瑟之景,反倒是天朗气清,桂子飘香。
按例到了这个时辰柳之言早该过来,但眼见着就快日中却也不见人影,孟笙歌心下着急却又不好遣人去问,只好伏在软榻上轻轻抚着瓶**的一株木芙蓉。
“小姐,柳公子来了”红袖笑着卷起了帘子,引着柳之言径直走进了内室。
孟笙歌放不下担心,张口便问“怎么这个时辰才来,今日可是有事?”红袖见状默默退了出去。
柳之言今日神色却与往日不同,平白的竟带了几分郑重之意“小笙,我今日。是来辞行的”
“你说什么?!”柳之言的话像是迎头一棒,重重击在她心上,孟笙歌鼻头一酸便要落下泪来。
柳之言长臂一伸将她揽入怀中,语气满是真挚而温柔“小笙,我对你的承诺片刻不敢相忘,只是如今已是秋试之期,我不想再耽误,也不愿委屈了你,待他日我金榜题名,定风风光光回来迎娶你。小笙,你要等我”。
“好,我等你”孟笙歌将头靠在他肩上,他的下巴摩挲着她的发。
屋内紫金香炉一缕青烟袅袅绕绕,一对小人儿久久相拥。
柳之言是子夜时分走的,他说不想让她见了伤心。
孟笙歌自然也知道,既是他不愿她相送,那便不送好了。
柳之言还未出府门,便听得一阵琴声婉转延绵,脉脉一线,不绝如缕,抬头见月色溶溶如水,想到那倩影在月下抚琴,静默良久,终是拿起行李,出了府门,复又转身向长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