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早上七点三十分，离约定的会面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周胜利心里火烧火燎的，在客厅里不停地踱来踱去。他穿着最正式的西装，系着领带，头发梳得整整齐，皮鞋擦得锃亮。他不知道为什么要穿得正式而隆重。他只是感觉到这样做比较好。他还在心里盘算三个可能的选项：一是报警；二是闭门不出，不理睬对方；三是老老实实地配合。
把警察招来，不好。他们要是调查我那一天的行踪，一桩丑事就会浮出水面。不配合，也不好，跟招警察来是一样的。那个什么互助会的人原本可以将我捉奸在床，却放我一马，说明他们并不想把我惹急了。我要是老老实实地配合，他们会不会绑架或勒索呢？不会。要杀要绑，两天前给我们一家三口送信的时候就可以动手，根本不用等到现在。他们会不会要来家里抢劫呢？周胜利四下环顾一圈，净空高4米、面积达的200多平方米的客厅里，最值钱的东西就是几张沙发和一个巨型屏幕的电视机。整套别墅里原本有几件珍贵点的珠宝首饰和字画瓷器，昨天已经送到银行保管箱里。保管箱使用的是密码锁，连钥匙都没有。除此之外，家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对方显然考虑得很周到，要是抢劫的话，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他摇摇头。
“老周，我觉得她们不会乱来，就会一会他们吧。”梁蕊瑛斜靠在沙发上，一幅气定神闲的样子。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决心要把孔秋红比下去。一大早，她已经打发保姆带着女儿外出跟外公外婆一起喝早茶。她不想把10岁的女儿也卷进这是非之中。至于周志城嘛，他是周胜利和孔秋红的儿子，用不着我操心。
“爸，铱谷女子互助会，是干什么的？”周志城见父亲面色凝重的样子，也有点害怕。这个问题他提过好几遍，而且他已经知道答案是“不知道”。这次周胜利却说：“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叮咚，叮咚，叮咚，门铃响起来。周胜利惊慌地抬起手腕，8点正。他们终于来了。梁蕊瑛喊道：“城城，去开门。”
遥控就可以开门，她也不想离开沙发。她的胸脯突然剧烈地起伏起来，她赶紧拿起一本巨幅开本的时装杂志，漫不经心地翻动书页。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梁蕊瑛的目光还是忍不住越过书页往门口看去。她心想，我倒要看看，你们是个什么样的互助会。八成跟街上那些帮人扫地、捡烟头的义工一样的货色。都是自以为是，穷极无聊的家伙，很多还是穷光蛋。
她失望了，甚至还有些震惊。三女两男，正穿过宽阔的庭院，向客厅走来。走在后面的两个人不用看也知道，是孔秋红和比她小二十岁的小男友李飞。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年轻男子，笔挺的身材，灰白色的风衣，黑色的西装，高高的个头，居然比自己的小情人阿材还帅。后面两名身披红色风衣的年轻女子，高挑个儿，也是一身黑色的西装。她们虽然仅施淡妆，面带寒霜，身材、相貌并不在自己之下。而且她们那份自信和从容更是让她望尘莫及。这铱谷女子互助会的人，跟自己想像中的形象大相径庭！
周胜利走到门口，以最冷淡的态度将一行人请到东侧会客区。梁蕊瑛翘起兰花指，尽量以最优雅的姿态放下杂志，站起身，用最倨傲的表情对这群不速之客点点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了。孔秋红、李飞一直低着头，不敢抬头看。周胜利暗自冷笑一声，这不就真相大白了吗？就是孔秋红在背后捣鬼，当面还要扮可怜。
这个会客区，放着四张沙发。1张长沙发朝东摆放，3张单人沙发面朝西摆放，中间隔着一张长条茶几。长沙发可以坐6个人，周胜利一家三口坐在上面。李小勐一看，3张单人沙发，要坐5个人，怎么坐呀？倒不是周胜利一家人有意算计。客厅里有五个会客区，这个最小。他们一家平时就喜欢在这里呆着，也是这么坐着的。
客人们，要么选择有人坐着有人站着，要么选择自己去搬那笨重的沙发。这个窘境摆在面前，连周志城都看出来了。周家三个人静静地等待着，一言不发。
地婕大踏步走向南面一个会客区。那里摆着一圈单人沙发。让周家人诧异的是，她没有弯腰搬沙发，而是抬腿便踢。两张十来公斤重的沙发像皮球一样飞过来，嘭嘭两声闷响，两张沙发落在厚厚的地毯上，整整齐齐地摆在长沙发对面。周胜利、梁蕊瑛嘴巴张得大大的，半天也没有合上。互助会的人果然不是好惹的。周志城却兴奋地跳起来，拍手喊道：“姐姐，你好酷啊！”
周胜利握拳压在嘴唇上，干咳两声。“对不起，阿姨不在家，我们不会招待客人。多有得罪，请见谅。”
梁蕊瑛赶紧站起来。“各位，请坐，请坐，我给你们倒茶啊。”
梁蕊瑛今天可真是性感十足。一件剪裁简约的草绿色毛呢大衣披在身上，内衬一件低领黑色开司米毛衣。弯腰倒茶的时候，白嫩的胸部一览无遗；下身穿着一条黑色半长短裤，露出一大截雪白丰腴的大腿。孔秋红的两个**都切掉了，即便还在，跟梁蕊瑛也没得比。她勾走了李小勐的视线，却没有引起孔秋红一丝一毫的妒忌。
孔秋红在看她儿子，眼里泪光闪闪。周志城是她跟周胜利结婚后生下的儿子，今年已经上高三，个头快窜到一米八，要是不这么胖，也是一个帅小伙。如今，他跟母亲面对面，却不愿意跟她说话。半年前，儿子听说她跟李飞是情侣关系，放出狠话说有李飞就没他周志城。傻孩子，李飞怎么能跟你比呢？显然，现在他还在生气。
李小勐等人脱下风衣，挂在一侧充当屏风的衣帽架上。铱谷会的三个人都是清一色的白衬衫、黑西装、黑领带，还蛮好看。倒茶的时候，梁蕊瑛注意到李小勐盯着她胸部看，便抬起头瞪他一眼。没想到他没有惊慌失措，反而对她大大方方地笑一笑，还竖起大拇指。她有些气恼，却又无可奈何。跟他比，她的小情人阿材好像少了一点儿什么。具体是什么，她又说不清楚。要是能在别的场合，早点认识这位帅哥多好。
李小勐站起身，帅帅地甩了一下头发，伸手正了正领带，朗声说道：“周先生、梁女士、周同学，还有孔女士、李先生，感谢你们的积极配合。今天我们代表铱谷女子互助会，主持调解你们与孔秋红女士和李飞先生之间的误解。从全局的角度来看，流程是这样的：一，大家听我讲几个故事；二，我提几个建议大家商量一下；三，我们执行达成的共识。这个清楚吧？”
大家当然清楚。李小勐走动两步，说道：“现在请大家把手机关闭，或者调成静音。我们都希望快点结束这次会谈。”
于是李小勐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边看边讲，第一个故事是这样的：
二十年前。
春暖花开的季节，再过几个月就要毕业，不用上课，简直是神仙般的日子。湘市大学建筑学院某一间女生宿舍内，昨天还清纯可人的女生们都现出原形：有的蓬头垢面，有的呵欠连天，有的袒胸露背。最惊悚的一位，盘腿坐在上铺，身穿宽大衣衫，披头散发，双手合什，不知道是在练什么功夫，还是在静修打坐。
可就是有人不怕她。睡在下铺的孔秋红手脚麻利，很快完成所有的梳洗打扮，端起饭盒，拍拍上铺床沿，喊道：“喂，小美师傅，去食堂，走不走？”
那女子一动不动，突然双眼圆睁，冷冰的目光透过头发间的缝隙，俯视着孔秋红，说道：“孔施主，贫尼刚刚掐指一算，你今日在图书馆有一段桃花艳遇，定成佳偶。”若是不熟悉的人，看到小美同学这样，肯定会吓个半死。四年来，她一直这样当自己是出家的尼姑。班里的同学都叫她小美师太。只有孔秋红叫她小美师傅。小美师傅经常用算命来换取室友们的帮助。
“开什么玩笑，大学四年快结束了，才开始谈恋爱，不是自讨苦吃吗？”
接茬的这位室友，跟大多数正在恋爱的同学们一样，面临着这个让人伤心欲绝的问题：毕业后，跟男朋友的工作分不到一个城市，就意味着分居或者分手。这间宿舍住8个女生，只有孔秋红和小美师太没有谈过恋爱。大家公认孔秋红最漂亮，小美最难看。
“我今天不去图书馆。”孔秋红对小美吐吐舌头。
“你会去的。”小美一字一顿地说道，说完，闭上眼睛。
“我今天偏不去。”孔秋红故意跟小美赌气，又重复了一遍。十几分钟后，她来到食堂，吃完一碗米线，洗碗，买一个白面馒头，一份炒白菜，带回去给小美。走在路上，她还在想小美刚才说过的话。心想，我今天就呆在宿舍里写开题报告，哪里也不去。
路边的公告栏前围着一大群人，有人大声念道：“最后通知，图书馆明天闭馆，一个月后新馆开放。请各位同学安排好时间……”
什么？闭馆？孔秋红心里一惊：写论文的参考书还没有借出来，要是再等一个月，肯定来不及了。小美早就知道这个消息，故意装神弄鬼。她挤到公告栏前一看，真是图书馆的通知，右下角还盖着公章呢。
建筑类书籍存放在图书馆三楼。上午8点30分左右，阅读区已经很难找到空位。有些座位，即使暂时没有人坐，座位上或桌子上也会放着一本记事本，或者干脆放着一张写着“有人”、“占位”字样的白纸。阅览者大多是毕业班的学生，他们要写论文，同时得看很多本书。上午图书馆一开门，人就涌进来，先占座位，再走到书架行列中寻找自己要阅读的书籍。从书架上取下厚厚一摞书，回到座位上翻阅，摘抄要点。那时大家都没有手机拍照，复印价格昂贵，想都不敢想。没办法，只能在图书馆里鏖战。
孔秋红左手抱着几本书，右手拿着一张纸，对照着在书架上寻找。还差一本，找到就可以回去了。“3楼0021列A面18架05层。”她自言自语道。21排在哪里？A面在哪里？第18排，第5层——她很高兴，已经看到那本书——
“哎呀！”孔秋红不但没拿到那本，还扑通一声摔倒，书都撒了一地。爬起来，扭头看，一名男生背靠着书架，坐在地上看书，双条腿伸得直直的。绊她一跤的，就是那男生的腿。
“对不起，对不起。”那名男生赶紧帮她把书拾起来。这男生超胖，小眯缝眼，根本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啊。孔秋红想起小美的话，摇摇头。她取下最后一本参考书，接过胖男生帮她找回来的书，捡起自己的书目清单，往阅览区走去。
阅览区人满为患，找不到座位，干脆把书装进背包，回宿舍。办好借阅手续，走到二楼楼梯转角处，她突然看见地上有一张十六开幅面的纸，像是一幅画。她弯腰捡起来一看，好漂亮，是一户农家小院设计效果图。肯定是谁不小心弄丢的。同学们来来去去，阅览区内坐着百十来人，只能听到翻动书页的哗哗声，写字的唰唰声，肯定不能大声吆喝。孔秋红便手里拿着那张图，边走边细细地端详。
图上，一道黑色的铁栅栏，以灰白色砖石墙为基础，以混凝土立柱为支撑，围蔽成一个方方正正的院落。入口处，安装着一道推拉式铁栅栏大门，没有门廊。院落的中间是一幢三层高的米黄色楼房。从院门走进来，五级台阶直通正屋。屋顶、一楼和二楼门窗上方的坡檐均覆以深红色波纹水泥瓦。以大面积的玻璃窗构建客厅两面墙壁和楼梯间……
正看着呢，突然感觉到前面有个人拦住她，问道：“同学，这个设计好看吗？”
孔秋红吓得手一哆嗦，差点没叫出声来。“好——好看。”
“谢谢。这是我设计的。可以还给我吗？”
“是吗？可以，可以，给你。”孔秋红脸上泛起红晕，慌慌张张。好像她是小偷，被人当场抓住一样。她感觉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怎么回事？在一般人看来，站在对面的这位男生并不帅气：瘦高个儿，长脸，黑皮肤，上身穿着一件皱巴巴的夹克衫；肩上扛着一个土里土气的书包；脚上一双破旧的运动鞋。
“谢谢你，同学。我还以为找不回来了呢。”男生有点腼腆。
“对不起，我是刚刚从地上捡起来的。”她继续解释，实在没那个必要。
“哦，谢谢你。太谢谢你了。”男同学抬腿支着，把书包放上去，打开，将那张画小心翼翼地塞进一个灰褐色的牛皮纸文件袋里。可以看到，文件袋里是厚厚的一叠打印纸。
“这是你的论文吧？写完了？”孔秋红的论文还没有写开题报告呢，看到别人的论文已经写成这么厚一沓，忍不住惊叹起来。
“你——有什么事吗？”男生将背包往后挪了一下，有点局促不安。
“我很想知道，那张彩色的图，你是怎么画出来的？好漂亮。”在那个年代，彩色打印机、彩色复印机太高级，她还没有见到过。
“我是用软件画的，先打印出黑白稿，再用颜料笔涂上颜色就成。”他自豪地说道。
“是毕业设计吗？”
“是。也是我论文中的一幅插图。”
“太棒了。院子设计得真漂亮。哪里是农村的院子，比大城市的房子好看多了。”
“我家是农村的。我们村里的房子样式老套，布局不合理，不卫生。真希望有一天能住上这样的房子。”
“我也想在论文中插一张类似的图，你能教我吗？”
“你是哪个专业的？”
“我是88级给排水专业的。画管线，比你这效果图要简单一些。”
“那是，我用的是CAD制图软件画的。知道什么是CAD吧？”
“我知道CAD是计算机辅助制图。没有用过。”
“我们导师有一台386电脑，上面安装了这个软件。你要是想学，我可以教你。”
孔秋红心想，怪不得，计算机中心的电脑上，什么都没有。操作系统还需要自己带，其它的应用软件，她压根就没见过。要是能学会，毕业论文会增色不少。她脱口而出：“真的？太好了。对了，说半天，还没有请教你的尊姓大名呢。”
“我姓周，叫周胜利。建筑学院土木工程硕士。那你——叫什么名字？”
“原来是师兄啊，好荣幸。我叫孔秋红。”
从图书馆出来，两个人直奔教研室而去。晚上12点，孔秋红蹑手蹑脚地溜进宿舍，生怕惊动室友。不曾想，黑暗中响起一个冰冷的声音：“孔施主，何故晚归？我的预言应验了吧？”
“妈呀，小美，就不怕把她们吵醒？”孔秋红压低声音责怪道。她放下背包，睁大眼往上铺看去。小美仍端坐着，像个黑桩子，好吓人。
“寒夜凄凄，只有我们两个人。回答问题。”小美的声音依旧冷得像冰一样。宿舍里果真只有她们两个人，其他的人都还在外面游荡呢。
“哪有啊？我倒是被一个胖子绊了一跤，你肯定算错了。”孔秋红大声地抗辩道。
小美不再追问。第二天，宿舍里所有的人都知道：孔秋红恋爱了。接下来的三个多月里，周胜利和孔秋红形影不离，成双成对，出入图书馆、食堂和教研室。当然，他们还去过大家看不到的地方。他手把手地教会她用CAD软件绘制管道布局图。她也用颜色笔将管线涂上颜色：消防水管涂成红色；自来水管涂成绿色；排污水管涂成黑色等等。她也帮助他完善论文中给排水相关的设计，提出一些有用的改进意见。他们的论文都被评为优秀。那一年七月，周胜利和孔秋红一起毕业，还幸运地分到同一座城市，同一个工作单位。
讲到这里，李小勐停下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
孔秋红坐在中间的位置上。她将头扭到一边，双手捂着脸，肩膀剧烈地耸动。回想当初的卿卿我我，对比如今的形同陌路，多么残酷啊！周胜利有点愧疚，脸上发热，低下头，傻愣愣地看着自己的脚尖。周志城呆呆地看着母亲，心里真不是个滋味。
什么狗屁女子互助会，唧唧歪歪地编故事，想拆散我和老周。恕不奉陪！“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翻出来，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们想撮合这个女人跟我家老周复婚？”梁蕊瑛终于忍不住，一下子跳起来，掉头就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