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正燕抬起头来,盯着面前的一碗糖炒核桃仁,表情木然。
那一年4月,爹妈早已把阿哥的房间粉刷一新,买了两套新被褥、床单、枕头,蚊帐也是新的,只等他五一节回家结婚。我也买了几身新衣服,当然按照我们那里的标准,这些远远不够,但是我们的情况特殊。爹妈说就这样吧,等你阿哥在城里站住脚分了房子,你就搬过去,这里只是一个临时的地方,不用太讲究。
其实这些话都是阿哥说的,他说了好多遍。爹妈都相信了,同意了,还以为是自己的主意。简单就简单一点吧。这些花费都是阿哥寄回来的钱置办的。他刚参加工作,一个月的工资能拿到65元,我们高中校长一个月才45元。他是我们村第一个考上大学,公认最有出息的。大家都说,你阿哥现在这么能挣钱,以后挣钱肯定更多。大家都羡慕爹妈捡到这么一个活宝贝,既当儿子,又当女婿,还有文化,上大学,在大城市工作。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呀?
50多份红帖已经准备好,准备过两天就派发到亲戚家。五一节前一个星期,我们收到了一封信和一笔汇款。汇款有150元,是一大笔钱,我们全家都很高兴。我拿了那封信,躺在床上,准备好好地看阿哥写给我的甜言蜜语,看到的却是一个晴天霹雳。他在信里说五一节不回来了,说他配不上我。他还说他想趁年轻,好好奋斗几年,以后再考虑结婚的事情。以后,每个月会给家里寄30块钱。
想起他对我唱的歌,说什么“在天我俩变凤凰,在地我俩变鸳鸯。哥妹****无穷尽,江水几长情几长。”心里难受死了。在他心里,爱情就是唱唱情歌,说不唱就不唱了吗?
我趴在床上嚎啕大哭,把床板捶打得震天响。阿妹吓坏了。爹妈走进来,追问出了什么事。我哭着把信里的内容告诉他们。爹、妈脸色很难看。爹一句话不说,使劲地抽烟袋。妈过一会儿,叹一口气。最后爹说,他一个月工资65块,不到一年,省下500块来寄家里,算是报恩了。他长大了,翅膀硬了,眼光高了,看不上咱家丫头,也不能强求。不都说强扭的瓜不甜,搁咱自己身上就忘记了?知足吧。
我说我恨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不喜欢我,早说啊。我可能比不上城里的姑娘,在农村我一点也不差。现在,婚礼的请帖差一点就发出去了。丢人现眼不讲,还糟蹋钱。是啊,他前后两次寄回来500块钱,是他挣的钱。
六月、七月,那个白眼狼真的往家里寄钱,以后每个月都这样,从未间断过。爹妈虽然失望,但想到,即使是亲生儿子也不过如此,便都要我想开点儿。我却越来越难过,越来越害怕,我怀孕了。3月份他曾经回来过一趟,晚上他偷偷地钻到我的房间里,要跟我一起睡。我不同意,他说反正过一个月后我们就要结婚,同房不是迟早的事情吗?我便同意了。
结果,我真的怀孕了。早知道——这人世间有太多的“早知道”变成祸害。这就是命!7月底,我实在憋不住,把怀孕的事告诉妈。妈气得要上吊。爹揣着柴刀要去珠州找白眼狼拼命。最后爷爷拦住阿爹,说家里鸡飞狗跳的像什么样子,还怕别人不知道啊?不能乱了方寸,找人给丫头寻个人家,嫁出去就是了。
我肚子里怀着孩子,谁愿意要啊?一位阿叔的一位战友写信来说,他的表弟刘军就愿意。刘军比我大9岁,是个残疾人,瘸了一条腿,在珠州市政公司当清洁工,是个老实人,还有城市户口。刘军知道我的情况,他也乐意,因为他没有生育能力,这样正好。刘军以前也娶过一位农村女子。因为一直无法生育,查来查去,才知道刘军有问题。对方无法接受这种没有孩子的婚姻,就离了。
一个怀了孕嫁不出去的女人,和一个残疾还没有生育能力的男人,天生绝配!这就是我们的命!我答应嫁给刘军。后来我也应聘到刘军的工作单位当清洁工。孩子长大了,很聪明,考上一所重点大学,读了研究生。毕业后,工作很顺利,进了一个很大的公司。工资也不错,刚入职就有七、八千。我觉得我的苦日子熬到头了,可以享福了。可惜刘军死的早,他没有这个福气。
有一天,有人在门外按门铃,以为真是送快递的,没想到竟然是他。那个曾经让我怀孕在先,撕毁婚约在后的男人。那个让我爹妈养了十几年的白眼狼,厚着脸皮站在门外,说要跟我谈谈。我本来已经忘记他了,可他偏偏就出来了,站在我面前。他在楼下叫门,说是来送刘自强的快递。可见他说谎,随口就来,说谎成性。他站在门外说,我儿子刘自强就在他公司上班。而他就是那家公司的副总经理,以后有什么需要关照的可以叫刘自强跟他说。他把一家国营公司当成自己家的,肯定是个贪官。我们一家人最讨厌贪官。
我最担心儿子跟着这样一个家伙,会学坏。他还说他有一个女儿,在国外留学。是啊,他没有儿子,他就想要一个儿子。我知道,政策不允许,他不敢再生。现在凭空多出一个儿子来,他会放弃吗,会放手吗?他不会。他肯定会挖空心思也要把儿子夺走。
他三番五次到家里去找我。我只好搬家,躲开他。我49岁,可以提前一年退休,我就办了退休手续,到阿妹家先暂时住一段时间,等孩子有钱了买房了我再去跟着他一起过。真不行我在村里再盖一间房,终了余生,知足了。不想他来打扰我们,他是个坏人。或者我们上一辈子欠他的,他讨债来了。
吕芝燕用手一指韦逸竹。“对,白眼狼,你少打自强的主意!阿姐后半辈子就指望他了。”
“阿妹,我不会跟你抢儿子。我们公司里盛传刘自强是我的——我的私生子。我不过是想证明自己的清白,没想到——哎!”韦逸竹也糊涂了,我为什么要一路追到这里来。吕正燕承不承认刘自强的身份,都没有什么不同。
“老韦,现在你知道刘自强是你的儿子,你还要做什么?”邵笛霏问道。她看看手表,已经晚上9点多了。
“如果你同意,我想送100万元给阿妹,让她在这里或者在珠州安个家,算是我对正燕阿妹的补偿。”
“我不要。”吕正燕觉得这就是面对面的侮辱。吕芝燕却怦然心动,100万元?!这得卖多少核桃才能挣回来呀。
邵笛霏脱口而出:“我也不同意。”一辈子才挣几个钱?几年前,韦逸竹所在的公司在股票市场上市后,他的年薪才达到200万。女儿留学一年得100万,再送出100万,家底都掏空了。
吕芝燕的儿媳妇小杨说,大姨,你不能这样啊。爷爷摘核桃时从树上摔下来,都舍不得去医院看病。不是小气,是家里穷,没钱。胡西伟赶紧补充道,是啊,是啊,我爹这大黑天的冒着生命危险下天坑采五灵脂,也是为治好爷爷的伤,省点医药费啊。你用不着,给我们也好啊。李小勐觉得吕正燕有气节,两个小辈钻钱眼里去了。人家老婆都没答应,你们想要,人家也得给才行啊。
“阿伟,你说啥?你爹下天坑了?”胡老汉见孙子点头确认,气得浑身哆嗦,狠狠地点了一下头,吼道:“瞎胡闹。赶快把他给我叫回来。”
“爷爷,他想快点把你的伤治好,也是一片孝心呐。”胡西伟辩解道。突然一阵电话铃响,他掏出手机一看,便指着屏幕说:“担心什么呀?阿爹正给我打电话呢。”
胡老汉高高地抬起右臂,摆摆手,意思说你赶快接吧。
“喂,阿爹——啊?你别慌,我现在就找人来救你。别慌,呆在那里别动!我半个小时后就到。”说完,胡西伟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
“阿伟,你爹出啥事了?”胡老汉挣扎着想站起来。吕芝燕赶紧扶起他的胳膊。
“他的绳子断了,被困在大石围天坑西坡山崖上。”胡西伟哭丧着脸。
胡老汉问,你咋救啊?胡西伟说,多带点绳子去。胡老汉说,这黑灯瞎火的,光带绳子有什么用?你赶快多找几个人来帮忙吧。胡西伟说,不能多耽误,刚才阿爹说他的手机快没电了。胡老汉说,真会添乱。胡西伟扭脸对小杨说,媳妇,你跟奶奶去帮我把灯和绳子拿来。三岁的小家伙听说爷爷出事了,哇哇地扯着嗓子哭起来。胡老汉家里乱作一团。
“都不要慌。我们可以帮忙救人。”
不知道是地婕的声音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东西,还是地婕本人就不容置疑,胡老汉一家人都站在原地,齐刷刷看着地婕,眼里全是期待。
“要步行去,还是可以开车去?”地婕问道。
胡西伟答道:“车一直可以开到山崖边。半个小时车程。”
玄叶站起来,说道:“大爷,你髋骨骨折,要躺下,好好养伤。”
胡老汉哆嗦了一下,像挨了一棍子。他以为只是摔疼了,休息休息就好。要是骨折,那就不好办了。眼前的这个女娃自信、麻利,还是听她一句劝,好好在家呆着吧。胡老汉伸手往下探,找椅子。吕芝燕、吕正燕一左一右扶着他坐下。李小勐纳闷,玄叶咋就知道人家髋骨骨折,瞎蒙的吧?
接着,地婕开始地调兵遣将,一点也不客气:胡西伟开车带路,吕芝燕可以跟着去,其他的人都留在家里。还特别安排吕正燕、韦逸竹和邵笛霏在家里做饭,说要用救人,换一顿饭吃,一个半小时后回来吃饭。邵笛霏面带难色:小妹,你这样安排我们多尴尬呀?地婕说,比这更尴尬的时刻都经历过,这个算什么?
小杨说,舅妈,你太见外了。我坐车回家时,座位正好跟舅舅挨着。老天爷都知道我们是一家人。胡西伟不得不佩服媳妇的精明:不动声色地提醒舅舅为她买了一部近6000块的手机。估计她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劝说大姨接受100万块的安家费。
出了门,上车的时候,地婕说,女的坐面包车,贱男坐皮卡车,把李小勐弄得哭笑不得。没办法,她是老大。胡西伟开着皮卡车走在前面。玄翠开着细雨,跟在后面。
李小勐坐在副驾驶座位上,下坡的山路坡度大,一个急弯接着另一个急弯,让人心惊胆战。胡西伟习惯了在山路上开车,倒是很放松。他说他爹去大石围天坑,顺着绳子下到半山腰,在岩缝里找五灵脂。没想到,挪来挪去的,上面的绳子磨断了,一下子摔下去。幸好他抓住一棵栎树,站在一个突出的石头上。上不去,也下不得。
李小勐问,什么是天坑?胡西伟说,天坑就是塌下去的一个大坑。深的可以装下100层楼,浅的也能装下四、五十层楼。大的方圆十几里,小的也有好几里路。
我的天哪,咋会有这么大的坑呢?胡西伟说,我们这里的山上山下,很多石头泡在水里,慢慢就化了,被水冲走了。地下暗河成网,时间久了,上面的山石支撑不住,一下子就塌下去了,就变成了天坑。
你说你爹下天坑采东西?采药吗?是啊,他要采五灵脂,其实就是飞猫拉的屎。胡西伟嘿嘿笑出声来。
皮卡车开始上山,胡西伟车开得很快,李小勐紧紧地抓住车门上方的把手,紧张死了。他不敢说话,害怕让胡西伟分神。一不小心,冲下山涧,就会粉身碎骨。可胡西伟对他很好奇,喂,哥们,刚才三虎咬了你一口,我还打了你一枪,你怎么一点事也没有?
李小勐说,怎么,你想我有事啊?你要是把我打伤了,哼哼。胡西伟说,我知道。我要是把你打伤了,你老婆那么凶,肯定会把我活活掐死。李小勐问,你怎么知道她是我老婆?胡西伟,她不是你老婆,你能那么怕她?你快跟我说说,为什么三虎咬你,还崩掉一颗牙呢?
我还想知道为什么呢。李小勐心想,得转移一下话题。便问道,你刚才说你爹要收集飞猫的大便,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为什么呀?
胡西伟说,你不知道,这飞猫就是寒号虫。你小时候有没有学过这一篇课文,一种鸟,天气好的时候,偷懒不垒窝。天气冷了就叫“哆啰啰,寒风冻死我,明天就垒窝”?李小勐说没学过。胡西伟说,我也没有学过,我爸学过。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寒号鸟。或者说寒号鸟就是寒号虫,我们也叫飞猫,都一样。专家说,它正式的名称叫鼯鼠。它的四个爪子之间长着一层薄薄的皮,往下一跳,四爪伸开,那薄皮就像滑翔衣一样。它不会飞,但是会俯冲滑翔。
李小勐催促道,这种五鼠确实很神奇,你还没有说,为什么要收集它的大便呢?胡西伟说,鼯鼠的大便干燥后,跟大米一样,一粒一粒的,不过是黑色的。《本草纲目》上都有记载,说它能活血化瘀,治疗心腹痛、小肠疝气、产后恶露、腰腹疼痛、小儿蛔虫病、月经不止等症,外用可治疗虫、蛇咬伤。一粒能卖到50元。越来越难找到了。他说得越神奇,李小勐越觉得恶心。任你说得天花乱坠,那也是老鼠拉的屎呀。
李小勐说,好好好,我相信了。你爹为什么不白天下去采,晚上多危险。胡西伟说,这飞猫白天窝在岩石缝里睡觉,晚上出来觅食。趁它不在家时去掏比较安全。白天掏,会惊动它们,冲着人的脸就飞过来,还用爪子抓挠。有人曾经因为惊吓了飞猫,反被飞猫惊吓摔下悬崖身亡的。还有,天坑都划归风景区。白天,景区的人不让你下去。私自下去,被抓住了,一次罚3000块。所以,我爹被困在悬崖上,也不敢向外人求救。
李小勐哦了一声,我知道了,胡爹也是一个要钱不要命的家伙。胡西伟突然一个急刹车,把车停下来,连声说,到地方了,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