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下旬,天气清凉,甚至还有点寒冷。又是一个晴朗的清晨,太阳还没有露出海平面。铱谷农庄南峰,林木葱翠,山顶几栋灰白色小楼在晨光映照下更加耀眼。向阳侧,一条柏油马路绕过楼房建筑,蜿蜒西去。
马路边上,一位身着红色风衣的女子竖起衣领,笔直地站立在风中。她的头发梳成一个芭蕾发髻,扎在脑后,用一枝黑亮的长簪子别住。她的右肩膀上挂着一个长方型的小箱子,右手抓住肩带的末端。箱子外面是一层棕色的皮革,正面一个白色的大圆圈里画着一个红色的十字,显然是医生用的便携箱。
一辆黑色的面包车爬上山坡,在红衣女子面前停下,推拉门哗的一声,一名身着黑色西装的年轻男子从车上跳下来。“玄叶,早。我来帮你拿。”说完,伸手抢过她的小提箱,还做了一个很有绅士派头的动作,请她上车。
“李小勐,早。玄翠,早。”玄叶笑容满面。玄翠冲她挥挥手,啊啊啊地叫了几声,挂上档,掉头下山。李小勐今天没有坐副驾驶位,司机玄翠是个哑巴,还很凶,跟她聊不来。
“玄叶,你住这里吗?这是什么地方?”李小勐指着窗外几栋楼,问道。他是第一次上南峰。
“这里是我们的宿舍楼,你不知道吗?”玄叶落座,动手脱下风衣。李小勐赶紧帮她接住,还认真地叠起来,放到后面一排座位上。
“不知道,又没有人告诉我。是单身宿舍吗?”其实,他更想问,玄叶,你有男朋友吗?
“不是,住在这里的也有夫妻。”玄叶还没有修炼到地婕那种高冷范儿,跟她打听,还能问出一些有用的信息。看吧,我李小勐是单身,就不让我住这里,不相信整个集团里只有我一个是单身男。入职几天后,李小勐才发现,把他安排在宾馆里住,不是对他另眼相待,而是在歧视他,因为他还不是正式员工。这样的事情比比皆是,多得数不过来。
“那玄梅、地婕是不是都住在这里呢?”专门打听玄梅的住处,似乎不太好,那就把地婕捎带上吧。
“地婕住在这里,玄梅住在北峰。”
这真是个好消息,但不能喜形于色。“哦,宿舍还挺多。”
玄叶笑了笑,没有应答。李小勐觉得,这个话题不能继续下去,聊点别的吧。“玄叶,这车门上写着‘细雨’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啊?”这两个字写得很小,但他还是注意到了。
“就是这个车的名字。”
“为什么叫细雨,有什么说法吗?”他心想,这辆车叫“黑马”也许更贴切一点儿。
“我们的副会长天语取的名字。宋代大才女李清照写了这样一句:‘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玄叶答道。
“真能瞎掰!”李小勐很诧异。从一首诗词里挑出不伦不类的词,给一辆车命名,这么有创意的事情,玄叶咋就一点不吃惊呢?
玄叶嗤笑一声。“可不是嘛。天语处处都要跟李清照比。互助会里,只要是她管辖范围内的东西,都由她来取名。你猜怎么着?她就从李清照的诗词里挑名字。特别不特别?”
“那真是够特别的。细雨面包车。”李小勐听说过会长和两位副会长的名字分别是天丽、天辰和天语,但从未见过她们。心想,这位天语副会长还挺淘气、挺任性的。有意思。
“除了名字,我一直感觉到这车好像很特别。特别在什么地方,我又说不上来。”李小勐自言自语道。
玄叶答道:“你的感觉没错。这辆车安装的是防弹玻璃——”
玄翠扭过头来,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像是在吼叫。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能看得出来,她不高兴。玄叶马上闭嘴不言,不再提这辆车的片言只语。李小勐明白了:还是拿他当外人。不说就不说,等我转正之后,全都知道了。总有一天,我还要亲自飚一次车。他扭过头往车窗外看去,让他惊讶的是,车开回港区中心大道,而不是往北峰办公楼方向行驶。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李小勐问道。
“南方医院。”
“为什么?要给我做体检?我已经体检过了。”李小勐嘴里调侃,心里越来越难受。
“执行任务。”
有任务?为什么总不通知我?我的顶头上司玄梅也拿我当外人?李小勐心里又难过起来。哎,不想了。玄叶看上去二十岁左右,嘴唇厚厚的,好性感,没有地婕那幅刁钻相。从侧面看,她的耳廓形状很漂亮,耳垂精致,大小适中。鼻梁笔挺,鼻准线条柔和。面部肤色白里透红。跟玄梅比,她的脸颊过于削瘦,没有玄梅那种落落大方的仪态。他心里又不由得赞叹不已:这个互助会有什么高招,能把地婕、玄叶、玄梅这样既漂亮、又能打架的女人收归麾下?她们要是去拍电影,肯定能大红大紫,她们不知道吗?
“玄叶,你的面相好。把手伸出来,哥给你看看手相。”李小勐向她伸出手。
“你会看手相?”玄叶伸出右手,扯下手套,她的眼睛闪闪发亮。
李小勐两只手握住玄叶的手,轻轻捏了两下,心想:这么柔软纤长的玉手,打起架怎么会那么狠,有什么诀窍呢?他心里那么想,嘴里却说道:“是啊。我学过‘麻衣神相’,可知吉凶祸福,姻缘前途——”
前面开车的玄翠又哇啦哇啦地叫嚷起来。不用玄叶翻译,李小勐也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懒得理她。不就是找个借口摸摸小师妹的手嘛,至于这么紧张吗?他一手托着玄叶的手背,一手食指在她的掌心里划来划去,嘴里说道:这是你的生命线,好长,你会长寿;这是你的感情线,很专一,这里开岔了,你三十岁时有桃花运;这是你的事业线,很不错……他确实看过“麻衣神相”这本书,断定肯定是一位把妹高手写的。他也观察过不少人的掌纹,大部分人的差别不大。玄叶的掌纹清晰,掌心的肤色也是白里透红,很健康。
两个小时后,“细雨”驶进北郊的南方医院。李小勐跟着玄叶走进一间小病房里,一位看上去六十多岁的女人双目紧闭,躺在病床上。她的面容憔悴,一头短发凌乱、苍白。地婕坐在一旁的椅子,睡着了。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李小勐觉得很新鲜,取出手机,弯下腰,近距离地为地婕拍了一张特写。她穿着红色的风衣,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上,两腿伸得直直的,架在一张小凳子上。双手交叉着抱在胸前,歪着头,枕在自己的左肩上。她的睫毛又长又黑,稀稀疏疏,分布均匀,不像女人戴的假睫毛那样浓密。自然的,才是最好看的。她的嘴角还挂着一丝微笑,怕是在做一个好梦吧?玄叶瞪了他一眼,嘴角一撇,说道:“德性!”
李小勐不生气。“玄叶,我只是想证明,地婕睡着的时候比醒着的时候更像女人。”
“你们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儿?”躺在床上的女人被惊醒,挣扎着要坐起来。玄叶上前将病床摇起来,不用动,直接变成坐姿。李小勐赶紧找杯子,找热水。
“邵大姐,我们是铱谷会的。”玄叶答道。
“一股会,炒股票的?”
“不炒股票,是专业修理贱男的。”
“这——咋修啊,人又不是机器。算了,你说我也听不懂。这里是医院吧?我怎么会在这里?”
“邵大姐,昨天晚上您干了糊涂事儿,记不起来了?”
李小勐听着两个人的对话,跟听天书似的。玄叶也是刚刚过来,怎么就认识这位邵大姐?邵大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医院里,我也不知道,玄叶就知道。
“让我想想。我想起来了。”邵大姐伸出双手,挽起左手衣袖,一块纱片缠在手腕上。她叹了一口气,说道:“我想死啊。你们把我救过来了。我还得受罪呀。”
“邵大姐,你不能给我们女人丢脸啊。”有人插嘴,是地婕。她醒了。
邵大姐指着地婕,“对对对,就是你。你真能帮倒忙啊。”
地婕一听这话,气就不打一处来。我救了你的命,你不感谢我就算了,居然当面埋怨我。这种女人最可恶:在婚姻中,面对贱男的迫害,不知道反抗,只会一味地逃避。
地婕冷冷一笑。“邵大姐,你恨韦逸竹不?”
“恨,咋能不恨呢?简直恨死他了。”邵大姐双手握拳,捶打着被子。“我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他才想起来要跟我离婚。我年轻的时候,他干吗不跟我离婚呢?现在我人老珠黄,他看不上了,就吵吵着要跟我离婚。我把自杀的照片发给他,他也不理睬。多让人寒心呐。”说着说着,邵大姐眼泪横流,玄叶坐在床边,递面巾纸给她。
“他巴不得我快点死,好去找那个骚狐狸精。”她低下头,满头的头发差不多全白了。六十岁?还是七十岁?李小勐猜不到。要是我老婆这么大年纪了,我绝对不会让她伤心难过。
“想不想他跪在你面前,求你原谅他?”地婕指了指床前的瓷砖地板,好像有一个男人正好就跪在那里请求宽恕一般。
“想啊。可他是头倔驴,他要是不认错,天王老子来了也白搭。”
“好,大姐,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你不会免费帮我吧?这一来一回的,你们要多少钱?我可是个不折不扣的穷人。”邵大姐夫妻二人月薪加起来十几万元,住着近200平米,价值300多万的房子,可她还是觉得自己很穷。
“免费。我们是铱谷女子互助会的,专门帮助天下遭受家暴的姐妹。”
“真会有这么好的事?”
“骗你,她是小狗。”李小勐挤上前,递给邵大姐一杯水。“来,大姐,喝口水。”
“这世道,男人还不如狗。”地婕反戈一击,把李小勐噎个半死。他讪讪地退到一边,再也不敢贸然插话。李小勐心想,要不是邵大姐在场,我一定要扮成狗,扑上去好好地咬你几口,那才过瘾呢。转念一想,不行啊,打不过她呀。
“邵大姐,等一会儿,你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我们听,我们想办法,帮你实现你的愿望,找回尊严。”地婕笔直地站在床前,像一位即将出征的战士那样,神情庄严肃穆。
邵大姐呆呆地看着这讲大话的年轻女子,一点也不相信她会当真。地婕一抬手腕,沉吟片刻,说道:“李小勐,你在这里陪邵大姐聊天,我和玄叶去把那个贱男抓过来。”
原来,从营救到现在,一直联系不上邵大姐的丈夫。今天是星期天,不上班。他不在公司,不在家里。昨天晚上开始,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据邵大姐说,丈夫已经有两天没回家,离家前,他说要出差半个月。打电话给公司同事去核实,却说韦副总请了半个月的年休假。刚刚玄梅发来消息,邵大姐丈夫的手机开机了,位置在800公里外的GXBS市真可能是跟某个女人鬼混去了。地婕决定,立即去把这个贱男抓回来。
床下突然响起一阵音乐声,还是唱戏的曲调。邵大姐一哆嗦,没喝完的小半杯水洒到床上。玄叶手疾眼快,接过一次性纸杯,抽出几张纸巾擦拭被子。邵大姐抬头看着地婕。“快,快,我的电话响了。”她显然不知道自己的手机放在哪里。
地婕打开床头柜,从一个手提包里取出一部智能手机,还是3.5寸屏的老古董。说曹操,曹操到。显示打来电话的人正是“老公韦逸竹”,邵大姐的丈夫打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