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童圆重刚把鲍发祜敬过来的酒送到嘴边,就接到教育局纪委打来的电话,他学校的老师打了学生,学校却一再包庇,处理不力,到底怎么回事。童圆重一听,杯里的酒全成了腾腾上窜的火苗,再不敢往上送。幸亏他应付这种突发事件经验异常老到,尽管不知详情,想都没多想就回复了:
“好好好,一定严肃处理。”
他放下手机,把刚才电话里的事说了一遍,问有谁知道。
大部分的内容由黄川湘帮腔,鲍发祜偶尔小心翼翼插句嘴,康恍把下午的事向童校长汇报了。
“就这么点事吗?”
康恍不敢多喝酒,舌头还是有些打结:
“那家长实在蛮不讲理。唉,到后来,我真不想和她说话了,根本就是油盐不进。”
黄川湘激动地补充说:
“我跟她说了大半天,连我都没法和她们沟通,你想那是什么东西!和这样的打交道,只能说是人生的悲哀。”
鲍发祜闷不作声,只是以主人的身份频频敬酒。
童圆重把酒杯略提了提:
“关键是搞到局里了。局里肯定是要最后处理结果的,而且说要尽快。她们威胁说,教育局也不能处理,就去市政府。”
在座的都像木偶戏中的主角,张大嘴巴瞪凸眼珠,僵持了一会。只有鲍发祜尽职尽责做着东道主应做的敬酒敬菜等各项事务。这时其他人都跟童圆重步调一致地毫无心思碰杯举盏。鲍发祜跟着叹息几声,正想说点高兴的,童圆重又开口了:
“都想办法,尽快把这事处理掉。督导评估就快到了,免得夜长梦多。”
虽然一个个酒量惊人,菜量无法统计,就这么一个主意,这么多人怎么也想不出来。在一通没有结果的议论后,鲍发祜又发挥了调节气氛的特长,举杯伸向各位:
“办法总是有的,问题总会解决的,不必太担心了。先想点高兴的吧,庆祝咱们学校双喜临门。”
所有人都像在听“如梦令”,鲍发祜脸上荡漾着温暖的笑容,像冬日正午的太阳:
“其一,庆祝童校长去省城学习平安回来。”
所有悬着的心都落了地,稍停,梦醒一般一片仰脖咽酒之音。
“二喜呢?”
鲍发祜脸上再次浮现暖暖幸福的笑意:
“庆祝省督导评估顺利通过。”
桌上终于爆发出春雷般的笑声、叮叮当当的酒杯碰撞声也跟副校长倪心的普通话一样妙不可言。
9
童圆重上任还不到两月,人还不完全认识。吴为他是知道的,自然有不止一人向他介绍过。童圆重远远地望过吴为,下课通常是闭目养神,其余要么上课要么看书。震天的吵闹把办公室的门挤破了,或者无聊巨大的笑声把外面的楼梯压垮了,都与他无关。
一个偶然的机会,吴为上课去了,他看到他桌上一篇并未收拾而散乱的稿子。童圆重本不是一个喜欢探听别人隐私的人,看到“我们是这样被毁掉的”这个标题时,却很有兴趣一口气把它读完了。看完之后,童圆重在心中长长吁了口气,暗叫“痛快”。随即又沉重起来。临走时,几经不舍,他还是用手机把这篇文章拍了下来。
他在后来或明或暗或远或近的审视中,也未发现吴为任何的异常,吴为还是习惯性的优悠随意轻松自然,不管周围怎样纷纭喧嚣,童圆重都认为,色即是空用在他身上最恰当。偶尔有人撩拨他一句,他头也不抬若无其事回一句,总是把人弄得啼笑皆非无言以对。别人只好送他一句“歪脖子树”,他波澜不惊,仰起头不看任何人,把脖子拧到一边,慢悠悠问道:“是这样的吗?”所有人只好大笑了之。
童圆重没料到吴为会惹出这种麻烦。他不知道会闹到什么地步,已预感到不会那么简简单单就收场的。他深知搞教育是不能有任何岔子的,别人要在教育身上找出一点自信可谓无孔不入。他上任后就曾遇到一件亘古难寻的棘手之事。
10
客观地说,整个学校对童圆重充满了期待。他的前任已人心尽失,他又是经过笔试面试等重重公开选拔上来的。到任之初,许多老师向他表达了渴望之意,所有的中层主任及手下成员就只差宣誓效忠了。
就在他自觉春风得意之时,突然有一天,学校门口出现了一支浩大的举哀队伍。鞭炮齐鸣,鼓乐喧天,一条巨大的“讨还公道,抚慰冤魂”的雪白条幅尤其醒目。大半条街道水泄不通。童圆重正好外出有事,喧闹的队伍很快从大门口移到了教学楼前的坪地,灵堂都已初具规模。围观的市民拥入了学校。学生们有的站在楼上走廊观望,享受难得的短暂停歇时间,有的跑到了坪里,想探清究竟。老师们不知所措,仿佛平日开导学生努力去想象的梦幻境界终于出现在了眼前。法人代表不在,观看的极多,却无一人敢上前探问。童圆重的车子无法进校,只得老远就跳下了车,拨开墙壁一般的人群,挤到灵堂前大声质问。始终无人理睬,各人只顾忙着手头的事。见校长回来,首先扑上来的是办公楼的各级官员人等,平日只知串门闲聊嗑瓜子的处室人员也纷纷相拥而出,接着,整天只会备课上课接以叫苦连天的老师也或快或慢聚拢过来。仗着人多势众,一齐大声喝问。一时间,双方相持不下。
对方见主事的已来,才慢慢说明原委。
早几天大街上汽车撞死一人,责任明确,理赔安葬等事倒也很快处理好了。完毕,死者的亲属中有人无聊笑说,其实还可以多争取些赔款。众人忙问其故,那人笑了:“这学校也有职责嘛。学校要是把学生教育好了,能发生这样的交通意外吗?学校当然也得赔偿。”在座喝酒的人一阵大笑,骂他“想钱想疯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死者的父母及妻儿近亲,觉得不无道理。不管怎样,死人是头等大事,谁也不敢等闲视之,能多弄几个钱,没有谁会傻到不要吧,只要能想出办法来,大伙一合计,剧幕终于拉开。
询问了死者姓名及原先的班级,叫来班主任一问,一字不差,只是毕业已十年有余。有人怒气冲天,有人感慨万分,一齐叫嚷不要跟他们论理,直接把他们轰出去就了事了。一动手拆棚赶人才发现,对方有备而来,打架斗殴的工具都已带全备了。对方的人为了钱可以不顾一切,学校里的人不过是嘴上图个快感,还没正式交手,胜负已明。
童圆重看看势头不好,马上报了警。
警察了解了情况,说按照妨碍公共秩序罪,完全可以拘留他们。只是死了人,他们又人多势众,以劝说为好。劝说不起作用,最后发生了冲突。警察叫来帮手,带走了领头的,才算平息事态。
可是第二天,又有人照样来闹。警察抓的人越来越多,来闹的人也更多了。警方只得找学校商量,赶快劝他们离开,毕竟死人的事,谁也不想闹大了,人家也只是为了钱。学校考虑到如此闹下去,对自己声誉极为不利,协商之后,赔款了事。
童圆重去教育局开会,见人就感叹学校已经成了1840年的清政府。他的感叹不仅没有得到同情,反而有校长更愤激,晚清政府再怎么着还有和人家谈判的资格,如今只要有事涉及学校,学校连谈的余地都没有。
感叹归感叹,愤激归愤激,钱总是要出的。
有一回童圆重在全校大会上感慨万分,又搬出此事,会场上又激起了一片义愤。只有金宝亮晚上打麻将时才平息了人们心中的怨愤,学校暂时复归平静:
“再多赔点也没关系,反正这钱到不了老师手里。不赔,我们的钱不会多,赔了,我们的钱不会少。这钱不赔掉,也会被吃掉、喝掉、玩掉的。”
11
童圆重心里没底,这次吴为的事,不知道赔款求和会到什么程度。上次的事,他还得到了教育局的表扬,说他遇事冷静,维稳意识极强,没酿成大的祸端。他想这次大不了也如此。鲍发祜却说没什么,即使打官司,那家长也没有由头。黄川湘也说不可能再出现上次那样的场面,其实她差不多把家长说得心平气和了,只是当事人和主事的校长都不在——当然这是凑巧,才又勾起家长的怨恨。
郭晓仁主张这事不要急于处理,吴为不在,要过几天才能回来,那时也许家长气也消了。商量几个来回,也拿不出具体的方案,都认为拖过一段时间再说。
12
本来郭晓仁是想说,等吴为回来,他自己想办法解决,他脑子里的东西别人是根本想不到的。郭晓仁不便明说,只是他心里还是清楚。
车祸赔款事件,在学校引发的影响实在太大,那段时间,不管何时何地,议论的都是这事。一次周末,金宝亮约了庄德正、吴为等人打麻将,郭晓仁没事,也跟着他们一起去吃饭。桌上又说到此事,不到两句,所有的脸红似乎不是由酒精引起的,而是由赔款激起的。一直埋头吃饭的吴为,一句也不附和,自顾自吃完,点上烟,端上茶去外面转悠去了。他晃悠一圈回来,见还在争吵不休,坐下又点上烟,眼睛不看任何人,斜看着屋顶,低吼道:
“争个锤子,关你们鸟事,快点扒拉完。”
人人都知道他这德性,并没人计较他。只有庄德正在义愤填膺,既批评要钱的人太不要脸,又批评学校处理失当。吴为抽着烟喝着茶,不咸不淡道:
“人家就该闹,这钱就该赔。”
庄德正马上侧头大叫:
“你那是毫无法理,无理取闹!”
“就该无理取闹。”
庄德正参加工作就在莲花中学,三十年了。他自有牛气冲天的资格,他各方面的能力确实有些,大家都会敬他三分,尤其新来乍到的,听别人一说,即刻把他奉若神明。唯独吴为从不苟同别人,经常把他弄得下不了台。幸好吴为不像庄德正一样喜爱到处出头,别人心里仍然只有庄德正,并不知道真正的吴为。一到酒桌上,庄德正便是一篇宏论,却常常被吴为一两句就呛得水都无法下咽。
新来一女教师,教英语的,大学刚毕业,人长得像出水芙蓉。同桌吃饭时,庄德正身手敏捷抢坐在她旁边。说笑之后,美女得知他就是如雷贯耳的庄老师,顿现受宠若惊之态,又浮无限仰慕之状。聊到人生经历,美女欣羡不已。庄德正恳切指教年轻人,指教之余,美女感叹:
“以庄老师的才能,在哪里都是闪亮的。”
庄德正虚怀若谷地回答:
“我这辈子,就认定了莲花中学,从一而终。”
又一阵更热烈的欢欣称羡。
来迟的吴为恰巧听到“从一而终”一句,仰天笑道:
“从一而终的另一个说法是什么?吊死在一棵树上。为什么只能吊死在一棵树上?答案只有一个。”
金宝亮睁圆了细小的双眼,马上阴阳问:
“是什么?”
“无能。”
桌上一片大笑。庄德正无奈指吴为对那美女说:
“这是个著名的无赖,以后千万提防他。”
这时庄德正见吴为又在自己对面搭了个戏台,心头怒气更重,又奈何他不得,只好叹气:
“人不讲道理,还有什么可说?
吴为笑道:
“工资一夜之间砍掉百分之三十,有道理讲吗?会上一句话,某人就荣升高就了,有道理讲吗?你不是在校三十年了吗,每年进多少钱花多少钱怎么花的,为什么要花,请问你是否清楚?有道理讲吗?”
“那些,你说得有点大了。”
“照你的说法,大的可以不讲道理,小的倒必须讲道理,整体性可以不讲理,个体倒必须讲理,你的道理又在哪里?”
庄德正难以招架,只好退让:
“根本与学校无关的事,却来学校胡闹,怎么都讲不过去吧?”
吴为哂了一下道:
“学生是学校教出来的吧?教好了,他会遵守公共秩序,会被撞死吗?开车的是不是学校教出来的?学校真正教会了他遵守公共秩序,他会违章吗?只要把一方教好了,就不会有今日之事。”
“这已经不是学校的责任了,而是社会的事了。他们都已经成为了社会中人。再说,学校怎么没教过这些东西?别忘了你也是老师。”
吴为把斜着的身子略正了正,道:
“社会中人是不是都从学校出来的?只要受过学校教育的,他的一生会怎样,学校能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你说的没错,学校教过他们这些东西,而且,所有美好的东西,学校几乎都教过。但是,别忘了,学校教他们这些的时候,是作为一种形式来完成任务,还是真正从心灵上培养某种品质?正因为我是老师,我比别人更清楚。”
郭晓仁插了一句:
“社会环境如此,学校要解决这些,怎么可能?”
庄德正马上找到了救命稻草:
“你不要把社会责任和学校责任混淆了。”
吴为又点上烟,仰头微笑了:
“社会责任不是学校责任吗?这社会责任你学校担当不担当?不担当吧,是学校失职,担当吧,人家找你学校赔偿,理所当然。”
庄德正有点咄咄逼人:
“这么说,只有你能担当社会责任?”
吴为淡淡一笑:
“我不能”。
“那谁能?”
“谁也不能。”
“那不是瞎扯蛋?”
“就是瞎扯蛋。”
郭晓仁又插嘴:
“你这前提是错误的,学校最多是培养出能担当的人。”
吴为笑了:
“培养了哪些能担当的人,找一个出来看看。”
桌上一片沉默。
吴为缓缓道:
“既然做不到,人家找你麻烦,有什么愤愤不平的?”
想到这里,郭晓仁觉得吴为本人在,根本没有这些麻纱,但愿他回来前别出大事。
13
副校长倪心认为此事跟他没多大瓜葛,很少说话,很高兴地劝大家喝酒。他的脸早成了一块沾油过多的砧板,但砧板还没有那么红得发紫。他既不断向各位举杯,还盛情约邀吃完饭去打麻将。他不想节外生枝,赶快把打牌一事定下来,也强调说:
“解铃还须系铃人,吴为本人未回,不便处理。那家长闹到天上去,当事人不在,总没办法。”
童圆重想想,无奈说:
“暂且这样吧。”
倪心见告一段落,马上问:
“玩一玩?”
鲍发祜马上表现出荆轲渡易水的气度决心:
“倪校长要玩,我总陪啦。”
总务主任常双“嘿嘿”两声:
“我还是愿意陪。只是今天下午处理银行停车的事,实在太累了,明天上午又要去银行交涉贷款利息一事,只怕又是大麻烦。今天恰好得罪了他们的人,估计明天没有轻松的。”
倪心脸上的油脂又厚了一层,脑袋正面都闪闪发亮:
“公事公办嘛大家心照不宣就行了,晚上娱乐和白天工作是不冲突的,正好郭主任也在,平时人还难得这么齐全。”
郭晓仁见常双躲躲闪闪,也干笑起来:
“我倒是想陪校长。督导评估的材料太多了,又必须尽快准备好……”
这时的倪心,脸像一大块刚刚解冻开始加温的肥膘,灯光一照,油光粼粼,心里像藏着一只春天发情的母狗,牌瘾迅速膨胀: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今晚做今晚的事。”
倪心早先并不喝酒,也不打牌,并不像现在这样吃喝玩都异常兴致勃勃。尤其是他在政教主任的职务上干到第十年时,还有些消沉。他也是从那时起偶尔喝点酒,但一喝便醉,不过通常还能把持,说话还能做到一贯的有板有眼,只要不说普通话,将能记得的几句诗文也可以全数用上,显得那么情文并茂,仿佛书香之士一般。熬上了副校长,酒量似乎大长。怎么喝也不醉了,言语之中,以前的雅谈也悉数变为高论。如果说以前他的说话是为了招引重视和深思,后来的说话就只想警示大家了。
常双见倪心如此坚持,马上解释:
“实在是有点吃不消,问一下王校长,他有不有时间。”
副校长王日省,下午去教育局开会。常双打完电话:
“王校长马上就赶过来,你们可以愉快地活动了。”
这时康恍也表示有兴趣玩玩,郭晓仁也能够激流勇退。
14
重圆重醒来的时候,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自当校长后,童圆重忙碌了很多。以前都是一下班就回家,现在等到别人快要起床时才回家报下到。以前几乎是家里事无巨细他都亲自处理,现在必须听到他回家的声音,他妻子心上的石头才算落到了地上,终于又平安回来了。以前他老婆时刻督促他干这干那,现在他能回家都似皇上驾幸一般,想督促他都没机会了。于是她只要他移辇回家,除了脸色就是抱怨。童校长也甚觉对不起,每次在她数落之下,就掏钱灭火,并嘱咐也别怨了,自己买点衣服吧,在下既没时间也没精力。时间一长,若哪天他回家早点,她反而不习惯了,若偶尔也按时回家,便如逢年过节一样。
童圆重洗漱完毕,见还没有找自己的电话,考虑去哪里好。去学校吧,反正没啥事,不用这么着急。找人打牌吧,学校里的人绝不能找,他这段时间一直在学校所有人面前保持良好的形象,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自己也有不良嗜好;找别人呢,以前他倒是经常主动联系别人,如今不能让别人觉得自己一天到晚无所事事,即使别人找自己,尽管自己的时间充裕有加,也要坚辞一番才勉强答应老朋友们的盛情邀请。
最后无奈,还是去教育局逛逛吧。童圆重深悔自己曾经年少轻狂,太不谙人世间事,早有高人指点,现在哪里还会在校长的位置摔打苦熬。
15
年轻时的惯例,一律的心高气傲,既看不惯位高权重的胡作非为,听不惯他们瞪眼所说的瞎话,更瞧不起学问不够高深品德不够高尚的庸俗的同事,深以与这些人等为伍为耻。童圆重更甚,气愤不平之余,他干脆从学校停薪留职下海了。
他经商并不成功,但在其中的领悟却很深刻,也促使他有了根本的变化。如果说他之前是对周围冷眼相对,之后,他只能是无奈。几年后,他也挣了些钱。他原来的学校要建一栋大楼。他想自己应该有天时地利人和之便,也参与了投标。在他看似胜券在握时,工程不明不白被别人拿走了。可在他自认为一碗汤也分不到的时候,又承包到了其中很小一部分。这还不算,早几年他正眼也不愿瞧的一些人,都是大小权力在握,他们既可以让他在信心满满时拿不到一丁点,也可以让他在完全绝望时给他一点点。云山雾海,折腾几个来回,他仍然不明白。其后不久的一个同学聚会,他终于领悟。
童圆重开始并不愿意参加所谓的同学会。他知道同学聚会并非真正的叙叙旧情增加感情,而是权与势的联谊。想想当时分手的万丈豪情,看看今天的颠沛江湖,他知道自己真没什么拿去聚的。盘桓良久,决定也露一下脸,看能否有什么关系借助借助,如果不行,无非聚会一散,永不回头,自己再干自己的去。
刚见面时,大家都是以情谊相拥,很快就以类群聚分了。他们以前都曾以各种事务为纽带,时有联系,谁作了什么官,谁又大权在握,谁又占据了居高临下之位,谁又是土豪,谁又是一方翘楚,谁又是商界巨子,大家都清清楚楚,各自很快找到目标,该追的追去了,该捧的捧去了。只有他不知道坐到哪里。别人都只是笑靥如花地点头招呼,然后还是别人谈别人的。他插不进去。
尤其让他感慨的是,这些人中龙凤,曾几何时,论才论能,自己哪点不盖过他们?那时,他常深深陶醉于高处不胜寒。这才多久,斗还未转,星还未移,自己却莫能仰视了。漠然之中,他转了一圈,退到门口,望望里面的氤氲紫气,心中暗叹一声,就想夺门而出。
在他出门的一刹时,又有人进来,且亲切而响亮叫了他一声“老班长”。他眼里顿时涩涩的,几乎落下泪来,毕竟还有人想起他这个当年光照八面的老班长。他再回到人群中,或者寄希望于被唤醒的热情会使他的境遇有些改变。
一阵欢呼之后,他还是退到了边缘。不过,他不想再退却,他想了解他们是凭什么神气活现的。
最后进来的是荷州市的组织部长。他一进来,即刻引发一浪高过一浪的“彭部长”的呼喊声。马上有人纠正,应该改口叫“彭市长”了,年底会后,将正式升任常务副市长。彭部长脸上满是迷人笑容,站在中间高举手臂幅度很小地向四周挥动手掌,然后一一和各位握手,最后在簇拥中坐下来,习惯性地右手托着脸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笑脸生辉,亲切和蔼招呼所有人都请坐。
童圆重心中波涛汹涌。这位曾经买了东西就躲在上床偷吃,碎渣掉得下铺满床的同窗,就要化身为“彭市长”了。这位曾期期都要补考,有几次还是童圆重帮忙才勉强过关的学友,即将升任“彭市长”了。这位曾经踩着走廊的积水视而不见,听到远远传来班主任或辅导员的声音一定要把扫帚抢在手里的室友,即将成为新的“彭市长”。这位曾经在寝室和大家一起慷慨激昂针砭时弊,老师来了马上一副恭听教诲模样的故交,即将蜕变为全新的“彭市长”。
直到终场,童圆重不知道别人身上的紫霞是何时降临的,也不知道别人身上的荣耀是如何获得的,也不知道别人身上的光环是怎么圈上的,也不知道别人身上的荣辉怎么会如此灿烂。他看到了一个又一个的表演,他想知道的奥秘始终也没有解开。他带着满腔的怨气回去了,也同时带回了无尽的疑问。
童圆重情绪低落了很长时间。他不停地反省自己,到底哪里做得不好,不停地研究无能之辈是如何获得呼风唤雨之能的。他憋了很久,终于在一个和他同样生不逢时自觉怀才不遇的几个落魄难友的酒桌上,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一位和他有同样经历,也和他一样是小包工头的人,喝得满脸通红,怒气冲天作了精彩讲解:
“在座的各位,都是腹中有点笔墨,心中有点才气,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依仗自己这一星半点的所谓才气,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对自己的顶头上司也是如此。不仅仅是不把别人放在眼里,还动不动就骂,某某狗屁不会,如何也会混到这个位置。各位之所以敢如此张狂,就是因为想着凭自己的才干,不巴结谁也可以混下去,不想俯身屈尊迁就一下任何人了,我看别人的眼色干吗?
“那种胸无点墨没有底气的人会怎么想?他心里很清楚,硬过硬和你比拚,绝不是你的对手,只好表面上奉迎你,背后再想别的办法。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呢?当然是讨好上级。得到了上级的青睐,他在竞争中就立于不败之地了。我们以前都错误地认为,有些人天性就是喜欢讨好巴结别人,尤其是上级,其实人家也是被逼的,也是出于生存的考虑,应该没人天性是摇尾乞怜的吧。人家在硬功夫上不是你的对手,总得要开辟其他的生存之路嘛。”
“各位再想想,你也手握权柄的话,你又会喜欢什么样的人呢?是不把你放眼里还经常嘲弄你无能的满身才干满腹经纶之人呢,还是时时不离左右替你分忧解愁的屑小之辈呢?答案自然一目了然。有才而沉沦,无能而胜出,一点也不奇怪。要怨的话,只能怨自己,既不能怨别人,也不能怨世道。别人就该在你的阴影下活一辈子?就不允许别人走点捷径?这世道自古而然,有什么好怨的?这一点没有看透,还是没有看透本质,你的不得意,只有三个字概括得精准:自作孽。”
“各位不是自视才高吗?为什么这点也没有悟到?既然没有悟到,也只能说你落伍了。落后就要挨打,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
童圆重浑身的酒气和怨气都脱身遁去,只剩下脑子在高速旋转。此君所言,虽是酒后愤激,却句句在理,无可辩驳,不想自己苦苦思索而不得的解答,顷刻间卸去了他身上所有的重压。
不多时,童圆重又回到了学校。再回来,童圆重自然脱胎换骨了,很快进入了权力中层,老老实实呆了几年,成了副校长。有了这些基础,他在莲花中学校长选拔中,笔试面试稳居第一。
童圆重本就聪慧出众,进入权力阶层后,比别人看得更清楚。人的价值和作用就在于不能被人遗忘,一旦没人想起你了,人生也就彻底沦丧。有事没事,几乎天天要去教育局走动走动,哪怕只是和别人点个头打个招呼,也是好的。总要在别人眼前出现一下,有用没用,也在别人心里留点痕迹。
16
童圆重在教育局科室都呆了一阵,都是清一色的话:“我有事正好经过,就过来看看您。”他自己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把这些以前绝不肯敷衍半句的无聊之语,运用得如此纯熟圆滑。
最后转到了纪委办公室。昨晚刘书记给他打了电话,也就有了在这里逗留更久的理由。刘书记告诉他,那两个家长上午又来了。童圆重马上警觉起来:
“怎么样?”
“暂时好像没什么,我们回复,一定会严肃处理的。她们问处理结果会要什么时候才有。我告诉她们,一定尽力督办,主要还是看学校的态度。她们也没说什么,就走了。”
童圆重轻了口气,看来这家长没那么吃紧了,也许好办了很多。他心里一舒展,就笑了:
“这本来就不是多大的事,老师抓作弊的学生是再正常不过的。”
刘书记提醒他:
“别大意,家长可不好惹。”
童圆重领了教训,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出来了。
童圆重刚回到学校,刘书记电话来了。
他一动未动听了半天,最后小心问:
“还有没有缓和余地?”
电话已经挂了。
17
童圆重在紧急召开的行政会上,宣布了教育局下传的通知:
“市里的决定,开除吴为公职。”
会议室里的空气比南极的冰块还坚冷。童圆重又补充:
“学校还是要有个表决形式。每人可以有自己的想法,表决时,却必须举手。”
表决完毕,倪心提出来:
“比较麻烦的是,吴为的课怎么办?高三中途调整,以前从未有过。即使请人代课……”
郭晓仁小心谨慎,道:
“可不可以先不公布,等高三……”
童圆重思虑良久,面无表情,说:
“就这样吧。散会。”
整个下午,童圆重都呆坐在办公室,哪里也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