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云征哥哥的时候还是在广陵,那个遥远的故地。
那时天下还未一统,父亲还是在广陵掌军的闽国将帅。
父亲还在广陵时,父亲与哥哥每天大多时都会到营中主持军政,有时甚至连续几天都见不到面。
当时天下并不太平,匪寇流贼,充盈于途,父亲很多次训诫我不要一个人随便外出,母亲一向不敢拂了父亲的意愿,只是尽量多找些新鲜精致的玩意哄我,可毕竟天性难泯,我对府外广袤天地尽是向往。
我记得很清楚,那年桃花开得很鲜艳,广陵城家中的后院满目的鲜红,午后我假装在床上睡觉,等清姐姐离开后,我偷偷换上丫鬟的衣服,避开了照料的仆从,悄悄从后门溜出了庭院。
广陵城是江东门户,父兄经营良久,远远要比其他重镇城池繁华得多,只是当时还小,无论看什么都很惊奇。
顺着繁华的街道一直走,不知觉就走到了城门处,看着城门外平坦的道路蜿蜒伸向远方,我忐忑地迈出脚步,从未出过远门的我就像走进另一个世界
现在想来,广陵城外和别的地方并没有多大区别,可能是因为第一次自己一个人到城外,那天的嘤嘤鸟语,幽幽花香深深印刻在脑海里。
我玩累了躺在一个小小山坡上的一棵大树下,阳光透过树叶树叶缝隙洒下点点斑驳,映在脸上暖暖的,我不知觉得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睡了多久,等我醒来的时候日已渐斜,我觉得有些饿了,想着该回家了,在那时才突然发现我不记得来时的路,瞬间我被恐惧和迷茫紧紧缚住,茫然不知所措。
我慢慢走了一段路就看见了大道,当时已近黄昏,四周旷野静悄悄的,寂静地让我头皮发麻,眼泪同时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我轻轻啜泣着,甚至不敢发出太大声音。
我当时的位置离城并不算远,顺着大路一直走就能安然回到家中,但对当时的我那似乎是一段遥不可及的距离。
我擦着眼泪顺着大路低头走着,从后面远远传来了马蹄声。
在天下动荡的时代,军马并不少见,就是在广陵城中站在府门外也常常会看到束甲兵士策马而过。
我马上站住,回头看到远处风扬尘起,远处人影渐进,我急忙站在一边,呆呆地站在路边。
不出几时,十几个黑甲紫衣兵士在我面前疾驰而过,扬起一阵风尘。我静静等着他们远去,才再起身接着走。
倏然前面又来了一人,逆着日光看去,只依稀分辨出了那是一个红衣白马俊朗少年,从他单薄身影看上去也不过十四、五岁,他慢慢驱马走到我面前,夕阳透过他的身体在我脚前印上他的影子,我渐渐看清他的样子,他一身红色中衣,外套着银色轻甲,明净的脸庞显得棱角分明,银簪束起鬓发,眉毛轻轻扬起,深邃眸子里透出一丝明朗,他就那样静静看着我,嘴角微微起了一丝很好看的弧度。
这时刚刚过去的兵士走到了他的身后,为首的人稳重深邃的声音传来:“云征。”
被叫做云征的红衣少年回首:“大哥,世传闽国江宁王上治世无双,现在看来,不是照样路有哀鸿?”站在他身后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还是听出来他声音里的一丝无奈。
为首的人没有直接回复他,他看了看路的远方:“前面就是广陵城,你还要贪玩吗?”声音里透露出一丝威严。
红衣少年浅笑道:“前面就是广陵了,我已经到这还能逃吗?大哥你们先进城。”
为首人蹙眉略沉思:“也罢,你别耽搁太久,还记得我怎么教你的吗?”
“知道知道,幽州城外,十里桃花,以木为兵,剑指天涯。”
“好,再过一个时辰,我派人来迎你。”言罢便再次策马奔向远方。
他目送他们离开,转身下马站在地上轻轻拍着马背。
我揉了揉眼睛,绕过他接着走。
等到突然其来的震惊慢慢平复,我又感到了回不到家恐惧,眼泪又不争气地在眼睛里打转。
和我的茫然相比,那红衣少年倒是轻松得多,他牵马缓缓跟在我身后:“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理他,自顾地向前走着。
他见我没有理他也并不恼,“它叫白羽。”他拍了拍马鞍说。
我还是没有答话。
他依旧不依不饶快步走到我面前,俯身看向我:“那你呢?是叫小花小草什么的吗?”
从他身上,我并没有太多的防备,“婉婉。”我轻声说道。
“什么?我没听清。”他伸出耳朵向我,做出一幅夸张表情。
我顿时有些生气,提高声音喊道:“我叫袁婉婉!”
他起身朗笑道:“啊,婉婉啊,那,婉婉你还有家吗?”
他笑时眼睛微闭,柔和的声音让人感觉暖暖的。
我看着他有些稚嫩天真的脸,小声吐道:“有,在城里。”
我并不知道,我偷跑出来时换上的那身干净的丫鬟衣服,已经被我弄得脏兮兮的了,也难怪他会把我当做无家可归的人。
他略感惊讶地看了我一眼,“是在广陵城吗?”
我轻轻点头。
他把手递向我,抬眸望了望远方,“我正要进城,带你回去吧。”比起征求同意时的谦弱,声音里透着一丝感伤。
面对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我心里有着颇多顾忌,可或许是因为太孤单无助,我选择了相信他。
在家时父兄也曾带我骑马,和这不同的是,每次都是许多人看护着由母亲将我托到马背上,看着他伸过来温润如玉的右手,我僵硬地抬起了手。
他浅笑着,俯身将我抱起放在马背上,我眼前一阵眩晕,立刻抓紧了马鞍。他随后翻身上马,让我依靠在他身前,同时牵动马缰驱马前行。
他感觉到了我因恐惧的颤抖,并没有疾驰而行,但我还是紧张地冒着冷汗。
我悄然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燕云征,你可以叫我燕大哥或者大燕哥。”他的语气与哥哥同我讲笑话时一模一样。
“你又没有比我大多少。”
“不过我确实比你大。”
“那也应该叫你云征哥哥。”我嘀咕道,声音小得几乎自己都听不到。
我也不知道自己那时是怎么想的,大概是一直叫着清姐姐,自然地擅自决定了称呼。
“云征哥哥?”他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高声重复了一遍,“好啊,就叫云征哥哥。”
回广陵的一路上,云征哥哥跟我说了很多事情,像是在山中猎獐,水中捕鱼,还有在北方严冬才会有的落雪,都是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回城的时间并不长,却让我觉得那时是一天中最快乐的。
云征哥哥的马蹄声清脆高亢,不同于在家中听到沉闷厚重,后来很长一段是时间,
没过多久,广陵城轮廓就进入了视野,极目望去,依稀可以分辨在城门忙乱的军士。
“我只能送你到这了。”云征哥哥突然勒住缰绳。“你一个人可以回家了吧?”
我抬头看了看他,他的脸沐浴在夕光里,好像度上了一层金光。
“嗯。”我应了一声。
他翻身下马,将我从马背上抱下来,蹲下身来看着我。
他伸出手指将我有些凌乱的头发别在耳后,“回家就别到处乱跑了。”他叹气道。
这么近看他,我的脸有些发热,除了父亲和哥哥,还是第一次同别的男子这样近得面对面。
“哦,对了,这个送你吧。”他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装饰的木匣递到我手里。
他起身上马,“你可能不太习惯,不喜欢就丢掉吧。”言毕他扬鞭而去。
目送他走远,我看向手中木匣,棕褐色的匣身上还带着些许温热,打开匣盖,是一层紧紧包裹的油纸,透过厚厚的纸层,我就嗅到了渗出来的阵阵甜香,让我不禁咽了咽口水,再揭开油纸,映入眼帘是两排紧致排列的点心,因为塞得很满,这一路颠簸竟没有散开。嗅着点心诱人的香气,我才发觉自己饿了,我贪婪地吃了两块,咸咸的,和我以往吃到的都不一样。
我小心翼翼地按照原样将木匣盖好,便起身向城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