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的啜泣声渐渐停止,月亮悠然升了起来。银光泄撒在城墙上,到处是明晃晃的。我侧脸看了看身边换防的士兵。黑色中衣,他可能本是驻守京师的精锐士兵,也许还是某个在朝为官的高官儿子,本来只是到军中历练,却没想到留下来守城。若是在围城前,他们这样自诩不凡的人是断断不屑与同我们打交道,可是,自从他们开始留在江宁,我们,与他们就没有区别了。
我不敢去想城北的情况,梁军刚抵城下时,我就被吓傻了,数不尽的士兵如同潮水一般汇聚,旌旗蔽天,迎风猎猎,刀枪林立,寒气逼人,最开始的一个月,他们每天都在试图爬上城墙,最多的时候一天之内进攻了九次,可是最近,城北的杀伐声少了很多。他们围起了江宁,试图将所有人困死。
我撑着自己背靠墙壁站起来,站立一天的痛楚因为刚刚的小憩消散了不少,我从怀里拿出另外半块熟饼,轻轻掰下一块递到他嘴边,我很清楚看到他抿了抿嘴唇,却还是摇摇头。
我自顾地硬向他嘴里塞去,他还是拗不过,还是吃了下去。
我扶着垛口的望向城外远处,漆黑一片的旷野,除了淙淙江水,还能听到数不尽的虫鸣,一片安逸和谐,让我想起了家里的农田。
我眯起眼睛尽力搜寻,终于看见了那一丁点灯光,就像一点点萤火,甚至一阵风就会将它吹灭一般,我知道,那是袁将军的家,那里住着一位仙女。
我第一次在晚上看到那点点灯火时,甚至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江宁周边应该已经不会再有人家才是,那目光所及之处离江宁是那么近,江宁一旦沦陷,不仅是城中,城郊所有人都不会被留活口的。可是,那一丝灯火是那么真实,我悄悄告诉自己,把拿出灯火当做自己的家吧,爹娘就在那等着我回去。
后来每每我夜里站在城墙上,我还是会看到那一点灯火。
直到那一日,颜将军站在城墙上呆呆看着下面,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了这辈子最难忘的一个人。虽然隔着那么远,我还是能辨认出那窈窕倩影肯定是属于一个极其清秀的女子,虽然隔得那么远,我还是感觉被她深深吸引。透过氤氲的江雾,她就如同一位下凡的仙女。夜里的灯光,属于她的吗?
她一身红装如火,在江边轻抚一筑古琴,江水涛涛,但我似乎还是听到了阵阵清扬的琴声,就像儿时在田间姐姐教我吹得牧笛。
颜将军对我们说,那是袁瓆的妻子,声音里充满怜惜。颜将军与其他将领不同,论阵前杀敌,他是最勇猛的,可他总是冷面相向对每个人,就连袁将军也是直呼其名,袁将军从来却没有说过他的不是。
“袁将军的妻子吗?”
“袁将军的家人都在城郊,就是说……?”
“对,江宁城破的时候,袁将军的一家都逃不了。”
所有知道这事的人都会感到诧异,我们一直都觉得,以袁将军身份,最多只会与江宁共生死,却从来没想过最先死的会是他的妻小。
袁将军是一定会与江宁共存亡的,再也没有人怀疑过这一点。
我还不知道的是,几乎所有人都曾被那一抹亮丽吸引,都曾为将军动容,就像是在寒冷冬天的一点点温暖,让我们这些握着冰冷刀枪,睡在冰冷城墙上的士兵,在日日的狼烟与绝望中,有了最后一丝慰藉。
一阵战鼓声打断了我的思路,突然的变故让我有些惊慌,那是城北告急的声音。
我连忙去拿斜靠在城墙的枪,却一时使不上力,我看了看两边,与我同时站岗的人都在起身重新望向城外。城北告急,已经筋疲力尽的我们是帮不上忙的,只能新替岗的士兵赶去守城。
他面上同样露出了异样,我肩上拍了拍,就急匆匆地转身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刚刚见面,甚至来不及说点什么,我安慰自己,还是会见面的。
城外的江水还在缓缓流淌,城北隐约传来厮杀声。
初凝五年,梁军围城,江宁王袁领军固守,是为江宁战始。
江宁城孤,江宁守军不得援。
是时,江宁王妃许氏于江边筑屋以固王守城之志。
江宁王妃每日携世子涵于江边奏琴。
琴声铮铮,其意切切,江宁军闻之,未有不声涕俱下者,由是军心大振。
越三年,敌军退,江宁王携王妃入城,江宁将士皆跪地行礼,一时显赫无两。
及至王妃殁,闽国甲士全军戴孝,江宁旧军灵前依次跪拜,三日不绝。
《闽史·江宁军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