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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还不到凌晨4点,仲夏北方的城市已经天空大亮,蓝色的天空还掺杂着曙光未完全褪去时的金芒,让刚睁开睡眼的人们忽然产生重生的幻觉,然后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便会在眨眼间苏醒,全身迸发出突破一切阻碍的精力,以此对抗又一天生命的磨砺。
滨江市南平区内一条老街边上,经营了整夜的烧烤、小吃纷纷收起摊位,尚未燃尽的木炭,刚被摊主浇过水,仍在不屈地冒着浓烟,一时间老街烟雾缭绕,给不少尚未从宿醉中清醒的酒徒一种人间仙境的错觉----假如没有闻到随后泛起的焦糊味道。
老街位于棚户区的边缘,长不过几百米,一个月后,棚户区拆迁,这里将会建成南平区新的高档商业社区,那时老街将完成它的历史使命,不复存在。随之而去的还有这里的居民,按照市里的规划,他们将迁到南平区与高岗区的交界处,一个近乎城乡接合部的位置。
老街有东西两个街口,西街口朝向铁路,附近住户稀少,放眼望去,除了间或路过的火车,只能望见成片的、半人高的野草以及更高的灌木、杂树,相对东街口的热闹,这里可以用荒凉二字形容。
火车压着钢轨,像顽皮的孩子一样,踏着有节奏的韵律,吹着一声声悠长的口哨渐渐远去,西街口重新恢复了刚刚的那份宁静。在破晓的日光下,一道身影在地面上被拉得斜长,并缓缓移向西街口破旧的公用电话亭,随即,电话按键的噼噼声清晰地传向对面铁道方向的旷野。
“赵三倔,老唐的事怎么样了?”低沉平缓的嗓音从一个穿着灰色跨栏背心、黑色短裤,踩着蓝色塑料拖鞋的中年男子口中传出。“今天最后一天了。”
“叔交代的事情,已经办好了……”电话另一端的声音明显有些紧张。“这是下面城建委跟南平区牵头的,效率有点低,总算没耽误。你放心,但凡有问题的,我让他等不到两会。”
“别介,赵大书记,你可是党的好干部,解决人民内部矛盾是你本职工作,至于工作方式方法那是你自己的事,跟我一平头老百姓说这些,我可担待不起。。”
“叔你生气了……”
“我哪敢?!话说你都五十挂零的人了,”中年男子顿了一下,嘴角上扬形成一个独特的角度:“还这么没长进。”
“我哪能跟您……”赵卓军还想说什么,却听电话那头传来“嘟嘟”的忙音。赵卓军轻轻舒了一口气,慢慢放下话筒后,用衬衫袖口擦拭了一下额角,“亲祖宗啊……”要知道,这是赵卓军参加工作30年以来,第一次用袖口代替手帕。
电话另一端,灰色跨栏背心男子望着显示屏上还在闪烁的‘00:00:42’,摇了摇头,正要离开,却听身后传来一个愤怒的声音:“小兔崽子,原来跑这偷懒来了!”紧接着,跨栏背心男子屁股上挨了重重一脚。
“都TM快要饭了,不是我收留你,不定在哪当盲流呢!”骂人的是个头发花白但体格健壮的老汉,“供你吃喝还给你工资,你TM对得起那400块钱嘛?!”老人虚晃一脚又要踢人。
“叔你别急,我马上回去刷碗!”跨栏背心男子象征性躲了一下老人虚踢的一脚,撒丫子向老街另一端跑去,留下身后的老人继续骂骂咧咧:“我看拆迁之后谁TM还会收留你个小鳖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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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街东口与南平区甚至对整个滨江市来说都算是主要交通干道的滨直路相接,这决定了老街东段的繁华,反之,越靠近西侧的位置越清冷。
老街中段偏西的“老唐小炒”,在不过6、7个平方的厨房内,灰色跨栏背心叼着廉价烟卷正在和一个女孩洗餐具。这些餐具是经营了一个通宵后食客们的杰作,已经按照盘、碗、杯、碟分好类,被整整齐齐的码放成了6个半米高的柱体。随着一大一小两个人熟练的洗刷、摆放,柱体高度逐渐降低,并在洗碗池另一侧的案台上形成另外6个新的、干净的柱体。
“唐月,困了就去睡个回笼觉。”跨栏背心猛吸了一口烟卷说道:“刚上初中,功课不能落下。”
“我不困,”女孩用衣袖擦了擦额角的汗水,略带顽皮而骄傲地说:“就那几本书,闭着眼看也能把班里那几头烂蒜刷的毛都不剩!”
“……”尽管经过这一个月的接触,跨栏背心已经对女孩大大咧咧的说话方式习惯了很多,但此时还是不禁咋舌,心中暗想:这丫头跟她爷爷、老爸倒是一脉相承----天赋惊人且不乏轻狂。一不留心,嘴中烟卷掉到脚面,燃烧的烟头窜进拖鞋鞋面与脚面之间,烫得他龇牙咧嘴,慌乱中跨栏背心脚尖轻摆,甩开拖鞋,把光脚直接插进了洗碗池。
“四叔!”女孩吐出舌头作恶心状,“这要是让来吃饭的人看到,还不把咱家招牌拆了?”
“他敢----!再说了,我天天洗澡。”
“赶快把脚拿出来。”女孩做了个鬼脸,便开始帮着找拖鞋。在厨房四下望了一圈,没有找到,她恍惚记起刚刚餐厅好像有轻微的响动,于是便从传菜窗口探头望向餐厅,餐厅不大,还是她刚刚打扫过的,地面一目了然却仍没找到拖鞋的影子。正当女孩准备把脑袋缩回来的时候,心头突然震颤了一下,她僵在传菜窗口,慢慢抬起眼,赫然发现一只拖鞋正斜斜镶嵌在餐厅上方的塑料吊顶内----拖鞋入内近半,且被镶嵌位置的吊顶边缘整齐圆滑。
“四叔,”女孩瞪大眼睛、张大了嘴,“你这练的是什么功夫啊?”
跨栏背心用光脚脚尖点地,从厨房走进餐厅,顺着女孩的视线望向吊顶,顿时也是一脸惊讶,“毛功夫啊……碰巧了?”
女孩翻着眼睛斜瞪跨栏背心,“你忽悠谁呢?还不从实招来。”
“我招个屁啊!你要是让狼追,你能跑得比刘翔快!”
“那你倒霉了,”女孩似乎并没打算沿着功夫的方向继续追究:“赔我家吊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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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栏背心颤颤巍巍地站在由两把椅子叠搭成的梯子上,小心翼翼地从吊顶上摘下自己的拖鞋,然后顺着吊顶的条纹用透明胶带把白纸仔仔细细地贴在窟窿上。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后,跨栏背心端详了一遍,随即眉头不禁皱了起来:吊顶的年头没有十年也有8、9年,原本雪白的底色早已老化发黄,用新白纸一贴,说实话还真不如用一个窟窿搭配起来看着更合理、顺眼。
跨栏背心正琢磨着是不是干脆把补丁撕掉的时候,唐老汉打扫完门口卫生回到了餐厅。
“四儿,碗都刷完了?”唐老汉看到跨栏背心站那么高,愣了一下,“你整啥玩意呢?”
“……”赵四含糊了,“一不小心,把吊顶戳了个窟窿。。刚刚用纸糊上。”
“……咳,你说你小子在我这才干了一个月,总是……那话怎么说来着?哦,总是能给我带来‘惊喜’哈?”唐老汉顺手抄了把椅子坐在餐桌旁,“行了,别忙活了,再过两天,我跟小月那丫头滚蛋,咱们爷仨就散伙了,不忙活了……”
“叔……”
“小月去上学了吧?四儿你去厨房拿俩杯,陪叔我喝口茶。”
赵四到厨房麻利的沏了壶花茶,用刚洗过的杯子给唐老汉和自己各倒了一满杯。
“叔,忘了跟你说了,昨天中午拆迁公司的人找你,你睡觉了我就没让他们打扰你。”
“干得好,要是见了那帮小王八犊子,非得又把我气吐血。”唐老汉嘬了一口茶,“他们又有啥新花样了?”
“他们说开发商同意大家提的拆迁补偿方案了,后天暂时不用搬了。”
“补偿方案……”老唐眯着眼又嘬了一口,刚咽了小一半,眼睛瞬间瞪大,紧接着把剩下一大半全喷到了桌上,还有一小部分硬生生呛进气管。这一小部分茶水让唐老汉剧烈的咳嗽起来,许久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出话来:“同意了?!……你说他们……同意我们最初提的拆迁……方案了??”
“应该是这么说的吧。”赵四学着唐老汉的样子,也慢悠悠地嘬了一口。
“到底是不是这么说的?!”唐老汉把茶杯往桌上一墩,脱下千层底布鞋要抽人,“你咋不早说?”
赵四向后躲闪,“倒茶之前就想跟你说来着……”
“那你昨天整个下午都TM变哑巴了??”
“天天干通宵,我也得睡觉啊,睡醒之后就把这码事给忘了。对了,他们还说今天9点之前送新合同过来。。应该过会就能到咱家了。”
“新合同?”唐老汉抹去胡子茬上的茶水,“这帮家伙良心发现了还是脑袋让门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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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老汉已经十多年没喝过一口酒,今天破了戒。从手里开始捧着新合同算起,脸上的笑容已经维持了一个多小时。
“叔,晚上还要上灶呢,少喝点。”话虽这么说,赵四还是给唐老汉满上了一杯。
“四儿啊,今儿不管,晚上停业!”老人豪爽地哈哈大笑了几声,“前前后后小半年了,今儿终于痛快一把。。想想当年在越南带那帮兵崽子的时候,老子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气?!”
“您那时不就是个营长嘛,听都听了上百遍了。”
“你懂个屁!”唐老汉变了脸色,夹起一条腌香菜根,隔空丢进嘴里,然后赌气用槽牙使劲嚼,香菜根中的粗纤维在咀嚼下很快被磨成了粉末。“那是战争年代!换成那时候,我敢拿56式直接崩了这帮拆迁公司的王八蛋。”
“叔,新合同都签了,暂且放他们一马,消消气、消消气,来,我陪您干一个。”
唐老汉恢复微笑,爷俩碰了碰,把一两7钱的杯子喝了个底朝天。这时,唐月下课回来进了家门。
“出息了,老唐同志,大中午的怎么还喝上酒了?”唐月眉毛挑得老高,来到唐老汉身边,又禁着鼻子用力嗅了嗅,“闻闻、闻闻----一身的酒气,晚上不开业了?赵四!你也跟着不学好??”
“是我让他陪我喝两口!都十多年没喝过酒了,今儿高兴,你就别矫性了。”
“高兴?我矫性?老唐同志,喝多了说胡话呢吧?”唐月拉出一把椅子坐到了俩人中间,大眼睛一瞪,狠狠瞅向赵四,“四叔,怎么回事?”
“我说小月,突然感觉……”赵四一只手挡着脸,尽量忍着不笑出来。“你怎么小小年纪就有那么一股泼妇的味道?”
“你才泼妇,快说!”
随着夜色的降临,老街上各色排档小店逐一点亮了照明,老街再度变得灯火通明,向整个城市展示着棚户区特有的繁华,这其中除了老街中段偏西的一家,店门紧闭、灯火全无----“老唐小炒”如期迎来了开业4年来的第一次停业。
唐老汉原本酒量不错,可毕竟岁月不饶人,加上长期通宵经营小炒店,严重缺乏睡眠,所以8两酒下肚,一觉睡了6个小时,直到唐月做完家庭作业还没有醒来的意思。
“就这么睡下去应该没什么问题吧。”唐月站在爷爷的卧室外小声嘀咕着,同时用手轻轻揉了揉肚子----平时这个时候唐老汉早已捎带着做好晚饭,可现在晚饭不知道要推延到什么时候,唐月的肚子已经开始不停地抗议了。
“饿了吧丫头?”赵四打扫过卫生后,把抹布叠整齐放在水池边上的工作台角,“让你爷继续休息,咱到隔壁吃火锅,顺便跟你说点事。”
“跟我说事?不是想让我爷给你涨工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