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桃花已经开谢,凌乱地杂铺了一地。管家张卓正拿着个大扫把在树下清理那些桃花瓣子。她就踏着落瓣走过去,踩在上面一片松软。
小道旁的杨柳早抽了新枝,一片翠青。阳光还算明媚,洒在院子里是刺目的光亮,地上斑斑驳驳有细碎的暗阴。
走到张卓身前,她停了下来,也不言语。张卓手上动作一停,抬头,正看到张如月,神情淡淡地看着他。
“今天怎么是张伯在扫院子?”张如月轻声开口。
“这…这是相爷吩咐的。”张卓回答。
张如月一笑,了然。
“记得我很小时候来到这里,张伯对我是最好的。我被爹爹罚跪祠堂,张伯就遣绿翠偷偷给我送吃的;有段日子,爹爹不让我出门,也是张伯明明看到我偷溜却没和爹爹告状。”她平静地说着,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
张卓低叹一声:“小姐是怎么知道的?”
张如月似乎是想了想才说:“绿翠胆子最小,就算她真疼我,也不管违背爹爹的话。翻墙出府的时候,除了第一次摔得疼了些,再以后那墙边总有把梯子,墙外头还有堆草垛。”
“到底瞒不过您。”张卓叹气,只是他没说的是,不管是派遣绿翠送食物,还是在墙边搭梯放跺,其实都是张廷暗示他去做的。绿翠不敢违背张廷的意思,他也不敢。只是这话,再不能说。
“八岁那年,也是春天这时候。我看见家丁在扫落花,便央您别让他们扫了。吩咐婢女,只找个锄子,把它们还埋进土里便好。您也不计较我小孩子胡闹,后来竟成了习惯,沿到这些年。”张如月失神道。
张卓手里的扫把哐然落地,几多回忆一下子涌了上来,只觉酸楚,却说不上话来。
今早相府来了客人,看到满园落花便问了一句:“这落花,不扫么?”
张廷淡淡看了一眼,然后吩咐他:“去扫了吧。”
张卓还有些犹豫:“可是小姐…”
张廷只冷冷看他一眼,他便再不敢言语。他想说的是:可小姐今日回来。
张卓知道张如月今日回来,张廷更知道。她苦笑着向后退一步,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我去找他。”张如月说了这句转身便向张廷书房跑去。
张卓反应过来时候,想要阻拦,已经来不及。
她一路跑过去,竟没遇到什么人,沿路没有家丁没有婢女。顿时,一种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直至到了张廷的院子里,依旧空无一人,就连扫洒的家丁都没有。
她屏住了呼吸,一步步走了过去,手才刚刚碰到了门,便听到屋里有声音传来,一顿。
那是个女声,且是个算不得陌生的声音。娇滴滴的,说着:“轻些。”接着便是一阵微微娇喘。
张如月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她就站在廊里,隔着一道门,却仿佛与他已隔了万水千山。
有男子轻笑声,听到她耳里却只觉得刺耳。这时候,她该走的,一切想问的想说的,已经不需要问,不需要说。他以这样的方式给了她全部的答案。
九年,她用了九年时间建造的那堵墙,轰然而塌。
这时候,若她还有理智,应该立刻转身离开。怪不得张卓欲言又止,原来,这就是张廷的客,女客,榻上之客。可她已经没有了理智,来不及顾虑理智,她只觉头晕目眩,两耳轰鸣,大脑一片空白。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一下推开了房门,房内的场景就这样落入她的眼中。
衣衫不整的男女正相拥在一起,男子乌黑的长发散漫开,她突然想起她曾拿着乌木梳子小心翼翼地给他梳头发。多少年过去,她没学会梳女髻,男子的发饰倒是学了不少。
那女子尚露出白色的肌肤,回头看一眼,惊恐吞吐道:“月…姐姐。”
张如月猛然大笑起来,使劲儿鼓着掌,泪水已经湿了眼眶,却边笑边说着:“精彩,真是精彩!”
自她推门起,张廷就一直看着她,皱着眉,一言不发。他慢慢从榻上坐起来,然后挺直了身子,冷声道:“出去。”
张如月一下子停下了笑,渐渐放下手,目光从那女子的脸上渐渐移到了张廷脸上,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好啊,我这就出去,这就…滚出去。”
张廷依旧皱着眉看着她,神色严肃,她后退一步旋即转身,榻上的女子忽然冲下床榻,死死扯着她的衣角,哭得梨花带雨。
张如月没有回头,只是扯了扯嘴角,然后冷然说:“青絮,你起来。”
“月姐姐,青絮错了……青絮不知道…”青絮跪在她的身后,语无伦次地说。
“知道怎样,不知道又如何?这不关你的事,我不怪你。只是青絮…从此,你便从百花院搬走吧。”张如月仰头将眼一闭,狠下心肠道。
扯着她衣角的手一松,青絮一滞,跌落在地上,眼神黯淡,只一个劲儿地抽泣。
张廷整理好衣衫慢条斯理地走过来,也没看她,弯腰将青絮扶起来。张如月听得身后的动作,只紧咬着唇,隐忍着哽咽之声不敢哭出来,眼眶却早已通红。
张廷将青絮拥进怀里,一边给青絮整理衣衫,一边说:“她也不用回百花院,从今天起她就是你的姨娘。”
姨娘,张如月冷笑,这真是,一个笑话。一股血腥味涌了上来,她越发把背挺得僵直,拳头握得死死的,不敢回头不能回头。突然想起来九年前大荒山下初遇时候他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她是他在这个世界第一个遇见的人,也因此成了她生命里的唯一。他就那么轻轻一笑,她三魂七魄就此沦落。
她强压下喉间腥腻的味道,只回了一个字:“好。”然后一步步,拖着沉重的脚步浑浑噩噩地走出张廷的院落。
房门依旧大开着,张廷抬眸看着她一步步走出去,离他越来越远,一种异常的感觉却突然涌上来。他狠狠皱了皱眉,然后将身边的青絮一推。
她不知是怎么回到自己院子的,刚刚踏进门,绿珠和绿翠便围了上来。她茫然地看着,仿佛不认识她俩似的,绿珠和绿翠的脸却一下子模糊起来。喉间的那腥味儿再压不住,一口血喷了出来,她便没了知觉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