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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贵族精神(下)

我爹爹是什么样子的?我怎么就没有一丁点儿的印象呢?嗯,但爹爹一定是一个很善良的人,因为娘亲就很善良啊。

哼,我这个十岁的小脑袋瓜子可是很明白事理的呦。

听娘亲讲过,爹爹是个很有本事的人。爹爹会铸剑,他打造的刀剑是我们齐国最好的,很多城里的大人物们都会到爹爹的铸剑铺子里买刀剑。爹爹铸打出来的剑从不缺斤短两的、每次说好多长时间铸好,他从来都是按时给人家送去。爹爹铸打出来的刀剑又锋利、又耐用、还特别的漂亮。听娘亲说过,爹爹是个很勇敢的人。爹爹可有力气了,在城里可有名气了。他总是打抱不平、行侠仗义的,把那些坏人啊、阿猫阿狗的都收拾的服服帖帖的。大家都特别的尊重爹爹。

我还有一个姑姑呢,唉,我怎么也没有印象了呢。但是听娘亲讲,她是我爹爹的姐姐,人长得可漂亮了。姑姑的手还特别的巧、针线活儿做的特别的好。我现在还有一双很小很小、特别可爱的小鞋子呢,上面有云彩、花鸟的图案。听娘亲说,这双鞋就是姑姑一连好几个晚上做出来的,是给我一岁生日的时候穿的。真的很漂亮,我一直都好好留着呢。

听娘亲讲,爹爹走的那一天,我还没出生呢,还在娘亲的肚子里呢。后来姑姑也走了,去找爹爹去了,那个时候我才刚刚生下来,就会哭,连话都不会讲。我偷偷的给你说说他们的故事啊,娘亲每次给我讲到这些都会哭得可厉害,不敢让她听见喽:

有一天,一个叫严仲子的人找到了爹爹。他是韩国的一个大官儿,因为跟韩国的宰相侠累之间争权夺利、互相看不顺眼,没少争执吵架。侠累做事儿从来就是要么不做,要做就做绝!他找了好些当过兵、杀人不眨眼的人要干掉严仲子。内部权利斗争一下子就上升到了敌我阶级斗争了,从拉帮结伙互相骂来骂去、彼此给对方穿小鞋儿、有好处就争利争名、有坏事儿就互相指责推诿,一下子就变成了刀兵相见、贴身肉搏。严仲子的人打不过侠累找来的兵,他只能跑了。他跑到了我们齐国要求“政治避难”。齐王收留了他,还给了他在韩国一样的官职和待遇。他一直都记恨着侠累,想要报仇。天天围着齐王一圈一圈儿的游说,让他派兵保护自己去打回韩国、除掉奸臣侠累。但是齐王没搭理他,还是跟韩国保持着睦邻友好关系。严仲子没辙了就想找刺客玩暗杀。他派人在城里四处打听,终于打听到我爹爹剑术好、仗义、有本事。

严仲子派人带着一车的金银珠宝和各种美酒佳肴来了,爹爹根本瞧不上这些乱七八糟的。把派来的人给轰了回去。严仲子一连让人送了四天,每次都让爹爹堵着门儿把人家赶跑。后来严仲子亲自来了,毕恭毕敬的说了一车的奉承话。说什么就是崇拜爹爹的威武侠义,自己是个外国人、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就想要多结交些朋友。像爹爹这样的侠客是他一直都敬仰和钦佩的;这些身外之物不是给我爹爹的,侠士之名怎可被这些铜臭所侵蚀呢。其实全是是给我奶奶的。我奶奶那时候身子不好、下不了床,都是我爹爹铸剑赚钱买药、姑姑照看伺候奶奶养病。但是爹爹依然没收严仲子的任何财物礼品,只是答应结交为友。

严仲子每天都是跑来我家朝请示、晚汇报的。奶奶病情稍微一重,他比我爹爹和姑姑还紧张、还伤心,哭天抹泪的;奶奶身子稍微好点,他就兴奋的上蹿下跳、满嘴跟抹了蜜一样的夸、还扮个猴儿啊狗儿啊的逗老太太开心。身为一个大国高官,整天不上班,而是各家药铺的转、到处找名医好药,就为了给我奶奶的病治好。天天都是早上来我家看看我奶奶身子骨怎么样了、大包小包的拿来各种药品补品,中午拉着我爹爹下馆子饮酒高歌、各种天南海北的胡侃,晚上帮着我姑姑伺候我奶奶服药安歇、给我奶奶讲讲古闻趣事儿,哄老人家睡觉。一直到了深夜才疲惫的告辞回自己家。就这样,一年过去了。严仲子帮助、照顾了我奶奶整整一年!

那年冬天我奶奶的病情加重了,医生说她是看不到来年的桃花开了。我姑姑每天以泪洗面,向上天许了大誓言——自己终生不嫁人,只要我奶奶能多长寿些。严仲子知道我奶奶时日无多了,做了三件事情让我奶奶能安心的走:一是让我爹爹成为了贵族,不用再过被人看不起、又贫困的日子了。严仲子是政府高级领导,好像叫做“大夫”吧。我爹爹在我奶奶面前向严仲子立了誓,愿意一生听命于他、追随于他,只为报答严仲子这一年来的恩情!我爹爹就这样成为了贵族,好像就叫做“士”;二是准备了好几车聘礼给我爹爹,让我爹爹娶了城里最美的女子当媳妇,就是我的娘亲啦;三是在城外花大价钱买了一块儿风水特别好的地方,当做我奶奶在另一个世界的归宿。

刚开了春儿,我奶奶就走了,我们家即将发生剧变。

严仲子把自己的遭遇、耻辱、委屈、愤怒都告诉了我爹爹。希望我爹爹能为他报仇、手刃韩国宰相侠累!我爹爹没有任何迟疑就答应了,因为他是一个贵族、是一个“士”、因为他要报恩。我爹爹把自己的决定,都告诉了我娘亲和我的姑姑:这一去,也许就回不来了。但是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死得其所、死而无憾。可是,我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看到咱们孩子的降生。

我爹爹详详细细的向严仲子问清楚了——宰相府在哪儿、院儿里屋子里的布局、侠累的长相容貌特征。严仲子担心侠累的手下护卫、兵丁太多,想要我爹爹多带些帮手壮汉去。但是我爹爹没同意:你的人侠累都知道,进了韩国就得被发现。我,他不认识。

辞别严仲子之前,我爹爹说了最后一句话:听你说过侠累的仇人死敌很多。这次去无论成功与否,我都不会让任何人查到是你派我去的,我也不会让任何人知道我是谁。我,有办法。

我爹爹一个人、一把剑便去了韩国。

他到了韩国都城,找了半天终于摸到了侠累的家门口。他没有什么伪装、没有什么计划。只问了看大门的士兵一句话:宰相侠累在家吗?士兵:在,你是......

一道寒光闪过,这个士兵的脑袋就被削掉了。

我爹爹直接就往里走。几十个相府护卫、猛士听到动静都掂着刀冲了出来。这些人都赤着膊,浑身肌肉块块绽起,血红着双眼,挺着刀就往我爹爹身上砍。我爹爹和这几十个豪强精兵搅成一团,打了片刻,地上已横七竖八到处是尸体。我爹爹浑身都是对方的血和脑浆子,淋淋漓漓。他一路砍一路杀不停的往里闯,雪亮的寒光闪过,就是一团团茫茫血雾升起。院子里的树儿门儿窗儿柱儿到处是刀痕、处处溅着血;屋子里的碗儿盏儿盆儿壶儿撞得粉粉碎、到处都是一片稀里哗啦。他一边劈削砍刺、格挡闪避,一边一个屋子一间房子的找,终于让他撞见了已经吓傻了的侠累。我爹爹一剑就把他戳到了地上、反手一勾,侠累的头就呲着血在地上滚来滚去。

更多的护卫、猛士们冲进了屋子,把我爹爹死死围住。但没有一个人敢动手。看着外面一片片红的白的和一摊摊血糊糊的尸体,他们是真的恐惧了。

我爹爹沉默着盘腿坐到了地上,他要开始维护身为贵族的自己——最后的体面、尊严以及对严仲子许过的诺言:他用手中的剑生生勾刺出了自己的双眼,扔到了地上。然后不断地用剑削砍着自己的脸,很快自己的脸就成了一片血糊糊的碎肉、筋骨可见。最后用剑戳开了自己的肚子,把淋淋漓漓的肠子掏了出来,甩在了众人的面前。他就这么,死了。

所有的人都是惊悚着、颤栗着、沉默着。没有人敢去触碰他的尸体。这个血腥的场面维持了很久很久,终于还是有缓过神儿来的人跑了出去大声呼号。

自己国家的宰相居然被刺杀家中!愤怒的韩王将我爹爹破碎的尸体挂在了大街上。全国很快就贴满了告示:一向小气扣扣索索的韩王居然愿意掏大把大堆的黄金美玉,悬赏查询这个“无名氏”刺客是谁!但是全韩国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人是谁。

很快这个劲爆的消息就传遍了天下。世上有很多刺客,但是敢杀这么显贵高官的、剑法胆识能这么厉害的、最后的自尽方式能这么血腥富有想象力的,亘古未有!全天下在那段时间,每个人茶余饭后的话题都是我爹爹的勇猛,街头巷尾充满了各式各样的猜想。

我的娘亲和姑姑很快也就知道了发生的一切。我那时候才刚刚出生,听娘亲讲,她每天都是以泪洗面、痛不欲生。因为过度的伤悲和眼泪的损害,娘亲的双眼瞎了。严仲子从齐国消失了,自从侠累被刺杀的消息传来,他就再也没有来过我们家。他高高兴兴、快马加鞭的回到了韩国,他每天都要当着众人的面痛骂我爹爹这个残暴、狠毒、无耻之尤、人神共愤的“无名氏”刺客一顿,他还悲天悯地的送大把的钱给侠累的家人、照顾那些遗孀遗孤,他还亲自为他口里伟大、光荣、官员的楷模、韩国的骄傲侠累抬棺发丧。他总是痛不欲生的哭诉一声:哎,侠累是个好同志啊......很快,韩王就恢复了严仲子原有的职务,并且没过多久就把他升为了宰相!韩王很尊敬、信任他——严仲子曾经跟侠累是有过恩怨,但是严仲子同志却能以德报怨、公私分明,他这些光明伟岸的事迹真是我们韩国人的要代代传颂的精神食量!

瞎了双眼的娘亲和还在襁褓中的我,都被接回了娘家。我的姑姑从头到尾都没有哭过,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她只是默默地收拾干净了家、打扫洁净了铸剑铺。每一个角落都擦了又擦、扫了又扫。然后,她就一个人去了韩国,临走之前只对我的娘亲留下了一句话:我去收尸了,好好照顾孩子。

我姑姑到了韩国首都新郑(位于今天的河南郑州),我爹爹的尸体依旧挂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风吹日晒下,衣服早就破碎成了一条一条的,身躯也早已变成了可怖的骷髅。姑姑把带来的祭品在我爹爹的尸身下面摆满一地,许多的兵都拿着刀剑冲过来,喝问着我姑姑:看来你认识他啊!这个人是谁?快说!

姑姑沉默着,一个人举行着祭祀仪式。士兵们都愣怔着看她做完这一切。终于一个焦躁的兵抽出了刀,一刀就砍到了我姑姑的腿上:快说!再磨蹭爷碎割了你!

姑姑的声音很低沉、没有一丝的恐惧慌乱,只有平和:他是我的弟弟,是一个贵族,请不要再羞辱他了!他是为知己而死、为报恩而亡。他摧毁了自己的面容和躯体、让人无法辨认,就是为了不牵连出他的恩人。他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他是谁,你们也永远不会从我身上得知他是谁。

说完这一切,我姑姑就艰难的爬了起来,突然扑向了身前一个士兵的刀锋上,让利刃狠狠的扎透了自己的肚肠!我的姑姑是面露欣慰和解脱的笑容,微笑着,渐渐气绝而亡......

这些事情都是我娘亲讲给我的,一边哭一边讲。但是我的娘亲每一次在故事最后都会告诉我:你的爹爹和姑姑并没有死,其实她们都逃走了。他们要一直跑啊、逃啊。但是呢,你生日那天他们就一定会回来的!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10岁了。娘亲给我讲了10年关于爹爹和姑姑的故事。每一年的生日,我都许愿爹爹和姑姑会一眨眼就回来了,微笑着站在我的面前,对我说一句:你又长高了!但是这么多年了,他们也没有回来,他们是不是忘记我和娘亲了啊,是不是我太淘气,让他们生气不回来了啊!

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老天爷啊,我的爹爹名字叫做——聂政;我的姑姑名字叫做——聂荌(该字念“暗”)!你一定知道他们在哪儿的对不对!

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老天爷啊,今天我又给你讲了一遍他们的故事了,我再一次向你许愿:我的愿望是——爹爹和姑姑快点儿回家!我,我真的好想见到他们!我不会再淘气了、不会再让娘亲哭了,求求你了......

什么是贵族?什么是贵族的精神?你,了解了吗?

一个真正的贵族,一定不会用荣华富贵做修饰、道貌岸然做伪装。那些只是虚荣者才会去魂牵梦萦、去占据的东西!一个真正的贵族,一定是会用一生去坚持自己的贵族精神、一定是会用生命去捍卫自己的贵族灵魂:

有尊严、有责任、有胆魄、一诺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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