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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送母亲回到祥龙街口,看着她上楼,亮了灯,站到阳台上来眺望,才转身回去。斯斯睡了,强还在看电视。春端起茶几上的小酒杯瞅了瞅,低声嘟哝道,“喝完了就上床,别没完没了的,明天还早起呢。”强不耐烦地抢过酒杯,“去去去!也只能在这个家里充霸王,你爸爸咒你卖屁股的,看你大气都不敢出。”春好困,眼皮子直打架,好似对自己说道,“天塌下来地陷下去,他也是我老爹,我总不能为了出口气把他砍了吧?”
这夜,任秋提出同床。两人分床睡整整十年了,彼此的身体都变得陌生起来。这之前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李萍窘的是丈夫瘦小的身子躺在她过度发福的肚子上像条饿了三天三夜的土狗。丈夫的生殖器紧缩成虫型,可怜地向下耷拉着和他酱紫兴奋的脸开了个龌龊的玩笑。李萍骂道,“不要脸的狗,这么几年就被人掏空了,还逞什么能?!快下去,我才不稀罕。”任秋三下两下穿好睡衣,反讽道,“好心当作了驴肺。你倒以为我稀罕?你也不照照镜子,和老母鸡差多少。”像这些私房话,母亲是不应讲给女儿听的,春是个保守的女人,从不和人谈床第之事,她想妈妈是老了,什么都讲得出来,真没办法,真闹心。
李萍帮着老二把衣服晾在竹竿上,听到电话响,拿起话筒,是儿媳急促的声音,“妈妈不得了了!你快点回来,他们要把丹力送派出所啦!”母亲跑到阳台上来,拉着春的手就往门口赶,“别晾了!晚了就没得救了。”春一边嘱咐强记住钟点煮午饭,一边穿鞋,回头赶紧问母亲,“怎么啦?怎么啦?谁没救了?”
“还有谁?这个家除了丹力还有谁?悖时的肯定闯大祸了。”
母亲上了几十级台阶,脸都白了。春帮着揉她的胸口,拦了辆奥迪就往桃花湾赶。“小小年纪不上学,在社会上闲游,真是没出息的货。”母亲嚷着胸口闷,有气无力地骂孙子。春尽量使她平静下来,把指头贴在她唇上,示意她少说话。母亲有糖尿病、高血压,是受不得惊吓的,春在心里恼大嫂快奔“四张”的人了还不懂事,连从自个儿身上掉下来的肉都不知道如何去疼,好歹妈妈帮她带丹力带了十八年,妈妈搬到城里,孩子变得无法无天。春的身边就是一篓子事,她才没有精力再去管这个侄儿。
一条新修的乡村公路直通桃花湾。河的两岸、山坡上都搭起了成片成片的葡萄藤棚架,公路把村子切割成两部分,成了一条小街。春的心深处升起一种隔着玻璃纸看世界的恍恍惚惚的感觉,她望穿双眼,才在原来的桃花山上找到三棵桃树。母亲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变化,三步一停的,气喘喘的,急于见到嫂子。嫂子站在村口,两只手搓摩不停,伸长了脖子向马路上看,人走近了,抓住母亲的一只手臂,一把鼻涕、一把泪,“妈妈,只有你老人家去求秋三哥才摆得平。”母亲懊恼道,“都是没出息的货,丢死人了!”
母亲见到秋三哥的时候,丹力跪在秋三哥的堂屋里抽抽泣泣,旁边围满了大人、小孩。母亲说,“秋村长要咋办就咋办,我们没二话。”丹力喊道,“奶奶——”母亲狠狠瞪他一眼。秋三哥顺手从身后端出来把竹椅说,“李姑姑,坐着说话。你老辈子别见怪,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母亲说,“你还给我客气啥的?”秋三哥说,“你们家丹力翻墙入室作贼,也是碰到我,就算了。别的人,我就不好说了。这个仔娃儿再不管教恐怕就来不及了。”母亲陪着哂笑,额头涔出豆子大小的汗珠,脸半灰半白。
斑竹郁郁葱葱,遮掩了大半栋楼。母亲坐在竹子下,把碗里的井水一饮而尽。左边一间厢房里传出苍劲的哭叫声,“我饿……我饿呀……给我饭吃。”母亲叹息着,手撑着腰站起来问儿媳,“幺姑没喂她?”
“哪里没喂?一天三顿,都按时喂了的,她爱这样吼。”
婆婆的头发胡乱挽在脑后,身上的蓝布褂子破破烂烂,好像从来没洗过,背佝偻着还没有十岁孩童高。婆婆隔着窗栏,似哭似笑,逼着李萍回答任秋去哪儿了。李萍掰开婆婆鸡爪子似的手,捂住脖子不停地咳嗽。春让母亲少操点心,说爸爸和三叔都不管,你管得了什么。母亲咬紧牙,阴沉着脸,把楼上一张床上的席子拿下来给婆婆换过,又从婆婆衣柜里翻捣出衬衣和裤子,哄孩子似的帮婆婆穿上。
“这个当垃圾烧掉。”母亲把婆婆的烂褂子递给儿媳。“王任秋,你不是人,你连畜牲都不如!”母亲向地上啐口水,胸口一闷,“咚”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