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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上)寒水引,天欲绝人

春残日暖,枯枝嫩芽,褐灰色老枝上泛起新绿点点,娇柔可人,虽是无花只有寒,但也让这西北之处蛮荒之地凭添了几抹生机。

春风虽刺骨,但日光和熙,宛若夜明珠镶嵌在湛蓝天空上发出淡莹绒光,纵然衣襟透风,看着这样的太阳便会平添几分暖意。

河边一名六七岁的孩童正盯着地面上愈来愈短的树影,那孩童身上衣衫破旧,头发蓬乱,满脸土灰,模样甚是狼狈,活脱脱就是一副小乞丐模样,只是那一双眼睛却是乌黑莹亮,黑白分明,仿若黑珍珠落白玉盘,灵气逼人。

那小乞丐盯着树影喃喃自语道:“树的影子现在比兔子的尾巴还要短,应该就是午时了。”童音清脆,单单听这声音不去看他脏兮兮的模样,谁也想不到是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

小乞丐抬起头,双眼微眯,微微打量一下头顶上的日头后,转过头看向躺在身边的男子。

小乞丐撅起小嘴,轻轻用脚尖轻轻踢了踢躺在身边的男子,男子呻吟一声,小乞丐倏地一惊,吓得远远跑到树后,探头望着地上的男子。

那男子身上的衣物已经破烂不堪,血迹斑斑,但也不难看出是上等的布料子,只见他面色苍白中略带青气,嘴唇发紫,约莫二十岁上下的模样,眉眼之间甚是清秀,两条腿还浸泡在河水里,上身的衣衫也兀自滴水,冷风一吹,瑟瑟地打着摆子。

方才跑开的小乞丐见他不再有任何声音响动,那男子方才是面如死灰的躺着,此刻是死灰如面般的躺着,壮起胆子,脚尖踮起缓缓走回,口中暗暗嘀咕:“舅舅说解毒散若一个时辰后见效,便是活转过来了,可是舅舅只是说一个时辰后,两个时辰是一个时辰后,三个时辰也是一个时辰后,不知我还要在这里等多久,他才可以活转过来。”想到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都要守在此处,心头闷闷,只觉无聊。

但到底还是在天真无邪的年纪,再者在家中时经常独自一人,也常常自娱自乐,没多时便哼起小调。

起初是小声哼唱,细弱蚊吶,勉强能听出调子,似清水滴石,后缓缓如泉眼细流,汇成小溪,淌过沙粒小石,溪水虢虢,夹杂小鱼河虾嬉戏追逐,后又有黄莺出谷,唱歌戏水,风吹枝摇好不欢乐,也是那小乞丐正是处在无拘无束,无忧无虑的年纪,尚不知这天地间的怨憎恨等种种愁苦,方才能唱出这般最是纯真天籁。刚刚还觉得原地苦等无聊又无趣,此时手中拿着两块石头为自己哼的小曲打拍却又乐趣无限,欢乐无穷,把旁边地上的男子忘得一干二净。

柳燕亭只觉头痛欲裂,如长针刺入脑髓,双耳嗡鸣,似进了千百只蜜蜂,眼前有或黄或白的光团,或大或小,忽明忽暗,暗想:“我死了么?”这时凉风吹过,他身上的衣物兀自未干,双腿也还浸泡在河水中,更何况身上带伤,风过如刀削,穿透衣物刺入伤口骨节,刀刀削骨,感觉不到皮肉存在,只剩下骨头牙齿瑟瑟发抖打颤。

这冷风倒是让耳鸣目眩之感削弱几分,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唱道:“秋江楚雁宿沙洲,雁宿沙洲浅水流。流水浅洲沙宿雁,洲沙宿雁楚江秋……”

声音飘渺,忽远忽近,他此时神智不清,分辨不出唱歌者是老是少,是男是女,只是隐隐听到所唱词句,心中一颤,恍恍惚惚中看到长亭下一位妙龄女子,手执书卷,望着满塘莲花,轻轻问道:“表哥,你觉得这首七言回环诗怎样?”妙龄女子低头,七分是笑,三分是羞,娇艳胜似荷花满塘,缓缓念道:“香莲碧水动风凉,水动风凉夏日长。”那飘渺声音也跟着唱道:“香莲碧水动风凉,水动风凉夏日长。长日夏凉风动水,凉风动水碧莲香。”

只是那飘渺之音渐渐清晰,那女子渐渐淡去,待到一个“香”字时,长亭,女子,书卷都与那塘中莲花一起片片凋零,他伸手想要在消逝前抓住那女子裙边的一缕青烟也好,拼了全身气力张口喊道:“梦音。”声音甫毕间眼前一切皆是烟消云散,只听有人“啊”的一声惊呼。

那小乞丐所唱的两首七言回环诗,前者是赵明诚所作,后者是其妻子李清照所作,所谓回环诗,能够回环往复,正读倒读皆成章句,这两首由赵明诚,李清照夫妇所作,便多了几分鹣鲽情深,月下花前的意味。那唱歌的小乞丐自己并不知道其中有何含义,只是偶尔听父母念过,觉得几个字几个词颠颠倒倒甚是有趣,就当做歌谣来唱,唱的正欢时,突然听到柳燕亭的声音,吓的拔腿就跑,怎奈坐的太久双腿酸麻,跑了两步便摔倒在地。

柳燕亭霎时惊醒,气若游丝,一条命已经是没了一大半捡回了一小半,只见一个小乞丐摔倒在地,回头战战兢兢地望着他。柳燕亭本想起来,怎奈一动便牵动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处,原本稍浅的伤口已经结疤,这一动却又破裂,渗出血来,不禁呻吟冷嘶。

柳燕亭气息微弱,颤声问道:“小兄弟,这里只有你一人吗?”声音嘶哑,犹如鬼魅,煞是吓人。

那小乞丐想必是害怕急了,怔了半响,讷讷道:“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这柳燕亭家境富足,今年二十有三,父母双亡,家中本是世代经商,因幼年时随父母出行时遇难被一名侠士所救,从而崇爱武学,但是因为早年柳父柳母甚是宠爱柳家的这一根独苗,所以仅仅让他学了几招花拳绣腿强身健体。父母逝去后,因继承家业,忙于经商,又是耽搁了下来,只是向武之心从未褪减。

直到今年,结识到一人,此人姓左,名尤良,自称是昆仑派门下,对柳燕亭爱武之心很是赞许,又指点了他许多招式,两人相谈,相见恨晚自是不必多言。

直到一日,左尤良在指点柳燕亭时忽然叹息道:“柳弟,你天生聪颖,筋骨强健,无一不是学武的上上之选,只可惜……”说罢又是长长一叹,言下大有惋惜之意。

此处正是柳燕亭心中痛处,听他一说不禁黯然。

左尤良又道:“柳弟,你我意气相投,我原想向师父引你若门下。”说道此处,摇头摆手道:“罢了罢了,还是不提为好。”这一句“不提为好”更是让柳燕亭藏在心里弃商从武的念头吊起。

这些时日,柳燕亭听左尤良讲西域的风土人情,讲昆仑奇景的威严壮阔,昆仑派武功技艺的奥妙精深,早已欣欣向往,心道:“就算不能拜师学艺,能到昆仑山见识一下,也比坐井观天,在这铜臭味儿中穷其一生要墙上百倍。”于是带了些细软和左尤良向西而行,路上又结识了几位武林侠士。

岂料知人知面不知心,画虎画皮难画骨,左尤良竟然下毒暗害,柳燕亭虽然发现,但为时已晚,那几个所谓的豪杰侠士也是心肠狠毒,杀人如斩草的党徒,他被左尤良几人逼得走投无路,只道:“我命休矣。”与其被这些贼人毒死杀死,作践而死,还不如自行了断,一心求死跳入湍急河水中。

柳燕亭想到左尤良当初的风度翩翩和后来的的森森冷笑,想到对奸人深信不疑,害得自己差点丢了性命,恨左尤良表面称兄道弟,内里就是阴谋诡计,更恨自己愚昧无知,只一味的落入贼人股掌之中,不顾舅父舅母,还有从小青梅竹马的表妹相劝。想到表妹,心中又是一痛,宛如刀刮,当时拂袖而去,斥责她多管闲事的一幕又浮上眼前,索性自嘲自骂道:“我是坏人,不仅是坏人还是个大大的蠢人,是个……”喉头干枯如火烧,已然是神危力竭。

小乞丐听他这么一说,不惊反笑道:“妈妈说坏人因为要骗人,所以不会说自己是坏人,还会装成好人,说自己是坏人的不是因为自己是最坏最厉害的人,那就是傻瓜蠢蛋。”

瞧着柳燕亭这番模样,实在是与“最坏最厉害”沾不上边,那一定就是后者。

柳燕亭听后却是全身一震,这小乞丐所说的简单的几句话却是他经过这数月的经历,才明白的浅显道理,想到此处又是恹恹伤神,想到自己已经中毒,浑身大伤小伤,纵使没有被淹死,也会被毒死,或是流血而死,现在也只不过是继续苟延残喘而已罢了。

小乞丐见他只说了一会儿话便闭上双眼,昏昏欲睡,问道:“你又要睡了吗?”柳燕亭苦笑道:“不是,我快要死了。”

小乞丐又问:“你为什么快要死了?”柳燕亭一心认定自己命不久矣,此刻顾及不了太多,小乞丐问一句,他便回答一句,说道:“我中了毒,所以快要死了。”

小乞丐沉默半响,小声问道:“你真的要死了吗?”柳燕亭突然一阵懊悔,心中默想:“他还是个孩子,我这样死在他面怕会吓坏了他。”柔声说道:“是啊,你快走吧,以后也不要来这里了。”

只听那小乞丐“哇”的一声,眼眶泪水夺眶而出,柳燕亭暗暗恼悔:“我真是该死,临到黄泉还要把这孩子吓哭,唉,反正他是我生前见到的最后一人,就当是为我哭丧好了,总比最后一眼看到那些肮脏小人要强上百倍。”

只听小乞丐边哭边说:“舅舅是坏人,舅舅骗人……”翻来覆去便是这两句,越哭越厉害。

柳燕亭心中不解,问道:“你为何说你舅舅是坏人。”

小乞丐抽抽噎噎道:“舅舅说他的解毒药可以解毒,玉团儿它们就不会死了,你死了,玉团儿它们也都会死了。”

柳燕亭听的云里雾里,不明白他的性命和这个小乞丐所说的‘玉团儿’有何关系。又花了一会儿的功夫慢慢哄问那个小乞丐,终于勉强明白前因后果。

原来这小乞丐的几个朋友也中了毒,被这小乞丐的舅舅救治,后来小乞丐在河边见到柳燕亭时知道他也中了毒,就把剩下的几颗解毒丸一股脑儿的给柳燕亭吃了,听到柳燕亭说自己活不了了,便以为自己的朋友也同他一样,都活不成了。

柳燕亭抬首望天,日头偏西,离他服毒已过了几个时辰,暗想:“莫非这孩子所说的解毒丸真有奇效。”忙道:“我不死了。”小乞丐听后哭声止住,却还是抽噎不停,问道:“真的?”见到柳燕亭点头,这才破涕为笑。

柳燕亭又继续哄道:“是啊,我吃了你的药,所以不死了,是你救了我的命。”这时他心灰意冷,也不去细想这样的一个小乞丐身上怎么会有灵丹妙药。

那小乞丐听了果然很高兴,露出两排小白牙咯咯笑,还不好意思的搔搔脑袋,突然又笑容收敛,低头思索了一番,大叫:“不对,不对。”柳燕亭吓了一跳,问道:“怎么不对了?”小乞丐嘿嘿一笑,一手指向河水一边摇头道:“不是我救了你,你肚子里灌了河水,就吐了好多水。”一手捏起鼻子,挤眉弄眼说道:“好臭的呢!地上的草碰到了就死了,我就猜你肚子里是不是有毒水,就把舅舅的药给你吃了,所以你应该先谢谢这河水,再谢谢我舅舅,最后谢谢我。”柳燕亭跳入河中,灌了不少的河水,恰巧把肚子里的毒用水稀释,后来吐出大半,才将毒发身亡的时间延后,吃了解毒药丸已将余毒却除干净,只是身体太过虚弱,醒的较为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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