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咸通三年春秋(862年)商山、南阳
所谓的誓言,在时间的长河中,总是过于虚空。仿佛那狂风中的一盏微小的烛火,虽然风一吹就熄灭,但仍固执地发出自己的光芒。
鱼幼微离开长安了。这个她生活了将近十七年的地方,留下了她的初恋、婚姻和少女情怀。坐在马车上,卷起帘幔,回望这座都城,看它在视线中慢慢远去。
这座古老的都城曾见证了一个个黄金时代,如今,也是暮气沉沉,不复盛唐的阳刚。
幼微感叹:“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长安城,终于从视线里消失了,再回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幼微有些困乏,就靠在车厢里小睡了一会儿。等她醒来时,已是日暮时分,车夫正将马车牵进驿站,国香见幼微醒了,凑上前说:“夫人,天色已晚,这附近只有这家驿站可以休息,我们今天就在这将就一晚,明日一早再行赶路吧。”幼微拨开帘幕,见天色确实黑了下来,问:“这是哪儿?”
“我们刚过蓝田,到商山了。”国香答道。
商山?幼微好像想到些什么,心绪有所触动。
这是一间异常简陋的驿站,房舍内只有一张床和两张落满尘埃的老旧桌凳,空荡荡的,给人以郁郁寡欢的悲凉气氛。桌上一盏煤油灯闷头耷脑的毫无生气,床上的被褥长久未洗晒过,弥散着一股霉味。幼微孤坐在桌前,昏黄的煤油灯把她落寞的脸映照的青黄。许久,她站起来,径直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迷蒙月色,心事浮沉开来——是否,每个人,一生之中,内心之内,都会有这样一段感情、一个人存在?你对他的感情由来无因,不能用理智去解释。解不开,放不下,丢不开,忘不了。不同的是,有些情,被光阴稀释了,束缚解开。有些人,在岁月中失散了,渐行渐远,化为床前一轮明月光,对他的念想,只剩,梦醒时分隐隐的惆怅。
是谁说的?愿我如星辰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如今,她被他就这样弃置,甚至连一纸休书都没有。
正惆怅满怀之际,叩门声响起,是国香,这姑娘很有心,看驿站的被褥不仅脏乱,而且霉味浓重,特地来给她换床自带的被褥。
国香刚准备将驿站的被褥掀开,幼微却说:“不用麻烦了,就住一个晚上,将就一下可以了。你和老师傅也早些休息,明日一早我们还要赶路呢!”若是平日,国香一定会唠叨说这气味对身体不好,然后坚持换掉被褥,可今天,她没有这样做,因为她看见幼微形销骨瘦的身影,知道她正深陷在苦痛的漩涡之中,不忍再叨扰,只应了句“夫人也早些休息。”便掩门而去。
夜深,幼微仍难以入眠,待国香和车夫都睡了,她披了外套,提着煤油灯,独自出了房间。屋外,月色朦胧,夜风清凉,她犹觉清冷,遍体生寒,遂紧了紧披肩。驿站外的风景倒有些江南山居的韵味,古老石桥,清幽路径,墙边的几支枳花正开放的鲜艳。睹景思人,幼微又一次想到那个男人,原来,那一刻的心绪竟是为他触动,他还在她心底,只是她自己不曾觉知。
那一年,是他把她送入李亿的怀抱,默默离开。离开时,大概也是沿着这条路,经过商山,并写下“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景未换,却换了失意的人,幼微只得苦笑,四年又四年,没想到我们的足迹还能在这里重叠。秦楼几夜惬心期,不料仙郎有别离。睡觉莫言云去处,残灯一盏野蛾飞。他是她,迄今难舍的旧梦。
之后的每一天里,她们都走得很慢,悠然、闲散。赏花,望月,品茗,夜游,听曲,领略生活种种意趣,不需耗费太多金钱即可获得;开阔怡然,自得其乐。幼微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排解心中的苦痛哀怨,但每每到深夜,她的苦痛,她的哀怨,都化作一首首凄哀幽怨的诗——“水柔逐器知难定,云出无心肯再归。惆怅春风楚江暮,鸳鸯一只失伴飞。”“蘼芜盈手泣斜晖,闻到邻家夫婿归。别日南鸿才北去,今朝北雁又南飞。春来秋去相思在,秋去春来信息稀。扃闭朱门人不到,砧声何事透罗帷。”“朝朝送来泣花钿,折尽春风杨柳烟。愿得西山无树木,免教人作泪悬悬。”读来,好不唏嘘!
一行人就这么一路向东,恬淡悠然。走过武关,行过内乡,到南阳时,已经入秋,城中,新开的菊花泛着光彩,连绵起伏的远山在夕阳下烟岚浩渺,路遇一村妇正在织衣,幼微问为谁而织?村妇答道:“我丈夫三年前被征召入伍,沙场征戍,杳无音讯,不知生死,但我一直相信夫君有朝一日能够回到我身边,所以每年秋天,都会织衣,将它同书信一同寄往边塞。”闻此言,幼微心意萧索,遂作《早秋》相赠——嫩菊含新彩,远山间夕烟。凉风惊绿树,清韵入朱弦。思妇机种锦,征人塞外天。雁飞鱼在水,书信若为传。
晚上,他们找了一间旅店住宿,简单地吃过晚饭,幼微便早早上楼休息去了。
大约半个多时辰,屋外传来急促地敲门声,幼微一路劳顿,倒床便睡了过去,被敲门声吵醒,倍感头痛,她撑着头重脚轻的身子,迷迷糊糊地摸到门边,问:“谁啊?”
“夫人,我是国香。”
打开门,国香气喘吁吁地挤进门来。幼微搓着头皮,满脸倦容,都不抬头看一眼上气不接下气的国香,困乏地问道:“这么急急忙忙的,出什么事了吗?”国香走到桌子前,一连喝了好几杯水,才慢慢放松下来。缓了一口气后,与幼微耳语一番。不知道国香附耳说了什么,幼微如闻惊雷,睡意全消。
夜深人静,店铺大都已经打烊了,只剩下几间客栈零星的灯火沿街点缀着些光亮,使得城镇不至于完全陷落在黑暗中。幼微按照国香的指引,来到与自己下榻的旅店只一街之隔的客栈,还好,灯亮着,门也没有关,她走了进去。趴在柜台上睡觉的伙计被脚步声惊醒,以为是住宿的客人,走过去招呼道:“这位姑娘,是要住店吗?”
“不是,我是来访一位老朋友,他就住在你们这里。”
“访客啊?姑娘你看这都什么时辰了,客人们都休息了。”
“请店家放心,我不会打扰其他客人,还望行个方便。”幼微说罢,从袖袋中取出几个铜钱,递到伙计手上。伙计拿了钱,又回柜台里睡觉去了。
幼微尽量放轻脚步,不吵醒其他房间的客人,当来到国香告诉她的房间门口时,她下意识地抬起手臂,却在空中停住。是他吗?他也在南阳,会不会是香看错了,会有这么巧的事?如果真的是他,见了面,又能说些什么呢?她犹豫了,在房门外徘徊良久,踟蹰不定。约一刻钟后,她才鼓足勇气,叩响房门。
“谁啊?”片刻,屋内传来询问声,是他的声音,看来香并没有认错人。
“学生久慕先生大名,特前来讨教诗文。”幼微并不告知自己芳名。
“今天太晚了,改日吧。”声音似有些倦意。“可是是一位名叫鱼蕙兰的小姐让我来此处找先生的。”幼微差点失声笑出来。
果然,屋内灯光旋即亮了起来,不一会儿,门也打开了。是,是他,温飞卿,看见他,仿佛旧梦重温,在长安,在平康里,在那些春暖花开的年华里..
“蕙兰!”温庭筠一脸惊愕,眼前,这位叫鱼蕙兰的女人已经十八了,峨眉蝉鬓芙蓉面,肌理细腻骨肉匀,不过四年光景,幼微已褪尽清纯,显现出成熟的、妖艳的女人的妩媚和风韵。
“师傅不请蕙兰进屋坐?”幼微镇静自若,笑意盈盈。
“哦,你看看,我老糊涂了,快请进。”温庭筠顺势一让,将幼微迎进房间,化解了一时的尴尬。
“师傅怎么会在南阳?”不等温庭筠发问,幼微竟先反客为主。
温庭筠苦笑道:“惭愧啊!为师在这南阳方城县一干就是四年,现在倒是得了个‘温方城’的雅号,这次来城里也是因公干。”
幼微叹了口气,说:“哎!我看倒不是师傅无能,而是朝廷不能重用良才,看来这大唐的气数将尽了吧!”
“可别胡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传出去是要杀头的!”温庭筠赶忙将话题打断,生怕惹下乱子。幼微便不再言语。温庭筠这才想起来幼微出现在这里比起自己更不寻常,问道:“你为什么会在南阳?”幼微抿了口茶,淡淡地说:“在长安闷得慌,出来玩玩。”温庭筠凭直觉感觉事情绝没这么简单,更好奇幼微是如何找到自己的住处,但不便明说,闲话道:“子安贤弟没和你一起来吗?”
“没有,他公务繁忙。”
温庭筠隐约察觉到幼微脸色的变化,追问道:“那你一个人跑这么远,子安也放心?”
“他也有难言之隐吧!”幼微脸色愈发惨白。
温庭筠见状,心中已七八分明了,安慰道:“蕙兰,子安年轻有为,很多时候考虑问题要从大局出发,可能会引起一些误会,你要体谅他才是。”
幼微眼含泪光,灯火,在她的脸上,有微微的潮湿。沉默片刻,她揩去眼泪,说:“我没有怪他的意思,他没有问题,是这个国家的问题吧!”温庭筠见她又把话题扯到政治上来,谨慎地看看门外有没有闲人,再将房门关好,问:“此话怎讲?”
她凝眸望着温庭筠,这个男人,是她的初恋,现在,亦是她最信赖的朋友,有些话,谁都不能说,只能对一个人说,有些苦,谁都不能倾诉,只能找一个人倾诉,温庭筠,就是鱼幼微的那个人。
一个时辰,她这些年的苦和积怨喷薄而出,但是,通篇都没有对李亿的怨言,她说:“子安没有错,自大唐开国以来,历代帝王纳谏用能,从善如流,开创盛世,可如今,一个谏官,却惧怕因言获罪,这难道不是风雨飘摇、大厦将倾的预兆吗?”
温庭筠仕途坎坷,对于官场,早已看透。他平静地端详着眼前这个梨花带雨的女人,心里却是风云难定。一方面,感慨她的际遇,另一方面,更惊于她的聪慧。他不由得想起四年前李亿抄给他看的一首诗——云峰满目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可惜!这女儿身糟践了满腹才华呵!大唐!连一女流都窥见你的根基在腐烂,你是真的到头了吗?李亿!你终还是负了我对你的期望啊!
一时间,温庭筠百感交集。他啜了口茶,不让幼微看出他翻腾的心潮,一如四年前他决绝离开时那样坚定。等她哭诉完,他只淡淡地问:“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还没有什么具体的打算,先回江陵,什么都不去想,读书习字,田园花间,过一段静好的岁月。”幼微品着已经凉透的清茶,恢复了原先的镇定,含泪的眸子在灯光下闪动着明亮的光彩,楚楚动人。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再回来?”温庭筠明知道这是一句废话,但忍不住还是问出了口。
“回哪儿?”
“长安啊!”
“不知道。”
两个人都沉默了,各自低头喝着茶。
半晌,幼微起身告辞,温庭筠这才恍然道:“请稍歇片刻。”
少顷,他从行李中取出纸笔,说:“为师没有什么好相送的,聊赠一首诗,送你东游吧!”言罢,写下一篇《送人东游》——荒戍落黄叶,浩然离故关。高风汉阳渡,初日郢门山。江上几人在?天涯孤棹还。何当重相见,樽酒慰离颜。幼微看着,脸上露出笑意,说:“你知道我不喝酒的,何来‘樽酒慰离颜’?”温庭筠再将茶杯续满,道:“以茶代酒,祝你一路顺风吧!”幼微一饮而尽,向温庭筠别过。温庭筠送她出客栈,她示意就送到这里,时光仿佛又回到八年前长安平康里的那个黄昏,只不过,送别的双方互换了位置,十里长亭也换作南阳的客栈。他目送她离去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的尽头。
月光下,这背影长发飘扬,有淡淡的泪水的味道,充斥着这个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