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大中十二年冬(858年)翡翠楼
有些人,是注定此生要遇见的。遇见了,才能爱上,爱上了,才能纠缠,才能怀念,才能寂寞,才能孤独,才能疼痛,才能流泪。比如,鱼幼微和李亿。
那年初春,幼微十三四岁,终于等到那个叫她望眼欲穿的温庭筠,可惜,他并不是来实现他的承诺,而是选择将她送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从此默默地离开她的世界。
冬日,她盘起发髻,做了李亿的女人,不是妻子,是小妾。
虽然只是外妻,李亿仍然下足了功夫,八抬大轿,风光程度不输明媒正娶。出嫁那日,平康里的花魁、老鸨争相来送,说遍了溢美之词,不是夸赞蕙兰天生福命就是一些“苟富贵,无相忘”的话。幼微只是微微一笑,在平康里,能够让她留恋的,恐怕也只有那满树桃花和那三株名为“温——飞——卿”的柳树。只是,现在花也凋败柳叶黄,不知何时,才能再见花开——当然是平康里的桃花。
平康里,再没有鱼蕙兰..
李亿在长安西巷为幼微购置了一间小楼,取名“翡翠楼”,并亲自将幼微接入楼中,金屋藏娇。这幢小楼雕栏玉砌,典雅精致,甚是符合幼微的气质。
新婚之夜,就在这小楼之中,李亿遍邀京城名流,高朋满座,排场亦不亚于娶妻。此时的李亿,正是人生得意之时,自然开怀畅饮,来者不拒。
席间,有人起哄:“我们都听说嫂夫人美如天仙,今天大家都在,李兄可否将嫂夫人请出,与我门认识一下?”此语一出,应和者甚多。李亿此时已喝得面酣耳热,只觉天花乱坠,正是兴起之时,眼看架不住众人起哄,只得微笑着将双手伸展向空中,做了个下压的动作,示意大家安静下来。众人也都极为识趣的安静下来,等待李亿的回应。李亿面色红润,气色颇佳,向众人拱手道:“诸位宾朋挚友,我李子安承蒙大家错爱。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你们的到来让寒舍蓬荜生辉,只是贱内近日心身劳顿,怕扫了大家的兴致,还是改日吧!”众嘉宾哪里肯依,依旧喋喋不休,不依不饶。
正当客厅又是一番嘈杂之际,楼上传来两声清脆的咳嗽声,循声望去,但见一美娇娘凤冠霞帔,自台阶上款款而来,自是波写明而花写媚,神取法而情取幽,有大家风韵。李亿见状,赶忙迎上去,将美娇娘的纤纤素手一把牵住,关心地说:“娘子怎么出来了?天气清寒,你应该呆在屋里休息,莫要冻坏身子。”娇娘牵着李亿的手,道:“没事,妾身也正想走动走动,再说今日有贵客,妾身也不能失了礼数。”继而向宾众行了礼。李亿的反应也很快,忙向众宾客介绍道:“这位就是鱼幼微,我的夫人。”众人先是一怔,都闻状元郎纳了小妾,怎么称她为夫人?可大家毕竟都是久历风尘的场面人,仅仅一瞬,场面又活泛了起来。
有宾客艳羡道:“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乃人生最大幸事,李兄现在都占全啦!羡煞我等啦!”另一宾客也夸赞道:“嫂夫人果真是国色天香,李兄金屋藏娇,艳福不浅啊!”话音未落,随即便有人附和道:“昔人谓美人之光可以养目,今睹嫂夫人仪容,益信也!”也有插科打诨者,曰:“不知嫂夫人可有姐妹,纵是才貌都不及嫂夫人,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姿色,也必是倾国倾城的美貌。我等也可与李兄结为连襟啊!”声声赞美让李亿喜不自禁,甚是骄傲,他需要这骄傲,而她给了他骄傲,虽然她只是他的外妻,一名小妾。
觥筹交错间,又有人提议要敬幼微一杯酒,大家纷纷响应,幼微忙推辞道:“奴家实在是不胜酒力,就在这里以茶代酒,敬各位兄长、大哥。”说罢,端起一杯茗茶就要饮尽,岂料丹唇未启,便有人制止道:“这怎么行,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嫂夫人平时可以不喝,今天却是一定要喝一杯的,来,让鄙人为嫂夫人满上。”说完顺手就要去取酒壶,却被另一人按住,道:“你倒是来事快,今天哪里轮到你给嫂夫人斟酒?”
“对对对,你看我这性子,这酒当然要李兄亲手斟满,我们还等着看李兄和嫂夫人喝交杯酒呢!”斟酒的宾客反应倒是很快,须臾间就将皮球踢给了李亿。
李亿见幼微面露难色,开交道:“各位兄台,我家娘子从不饮酒,确实不胜酒力,这杯酒我代我夫人敬各位啦!”言罢就将一杯酒斟满。一众宾客自然是不答应,不知谁嬉笑着说:“李兄可真是个情郎啊!这就怜香惜玉起来了。可也不能见色忘友,包庇起嫂夫人来啊!这酒还是要喝的。”于是,又是一通喧闹,弄得李亿也没了办法,只怪这金屋藏娇还是藏得不够好。幼微求饶道:“各位兄长、大哥,你们都是子安的好朋友,这杯酒小妹实在是不应当推辞,可是当真是不胜酒力,还请大家莫怪。”可说完又怕驳了宾客的面子,言罢又补了一句:“不过也不好扫了大家的好兴致,这样吧,只要是不喝酒,各位可以另外再提个要求,小妹定不推辞,如何?”众宾客面面相觑,心想这鱼幼微相貌虽娇嫩可人,性格倒是爽直泼辣。客厅里顿时一阵尴尬的沉默,李亿见气氛不对,忙接过话茬,说:“好啊,我觉得这主意不错,这次我绝不再包庇内人,各位兄台意下如何啊?”这话倒是扭转了尴尬的气氛,有人接了话,道:“也罢,今晚我们的状元郎洞房花烛,春宵一刻,我等也不好坏了李兄的好事啊!”说罢又引起一阵嬉笑。一宾客说:“这酒可以不喝,但不能这么容易就让李兄和嫂夫人就圆房了吧!太容易得到的都不知道珍惜,大家说是不是啊?”众人又是哄笑,幼微脸色微泛红晕,也同饮了烧酒一般。此时又一位宾客提议道:“我们都听说李兄和嫂夫人是一诗定情,且听闻嫂夫人与‘温八吟’温飞卿有师徒之谊,五岁颂诗百篇,七岁出口成章,十一二岁便名动长安,今日若能让我等一饱眼福,也算值回一杯美酒了,诸位以为如何?”众人声声称好。
幼微轻轻施了一礼,道:“各位兄长都是饱读诗书的名士,蕙兰不敢班门弄斧,但既然兄长们有意指教,蕙兰也断不能败了大家的兴致,就献丑了,还请兄长赐题。”众宾客交头接耳讨论了好一番,定下了命题。
一位锦衣华服的公子举起手中纸扇,示意由他出题,幼微颔首还之以礼。
那公子问道:“自古言诗者,不过风月、花酒,都不足为奇了,嫂夫人不知道听没听说过击鞠?”
幼微笑道:“蕙兰碰巧知道,而且听说当年玄宗皇帝乃此中高手,在他还是临淄郡王时就曾率领宫中球手与吐蕃使臣比赛,赛场上东西驱突,风回电激,所向无前。大败吐蕃人,震我大唐国威。”
这位锦衣公子不想幼微一女流,竟也对这男儿的运动如数家珍,甚为吃惊,道:“想不到嫂夫人也懂击鞠,真乃女中豪杰也!”夸赞过后,接着说:“其实,我们李兄文武双全,也是此中俊杰啊!”说完目光扫向李亿,李亿脸色依旧红润,笑着连连摆手。
锦衣公子又缓缓转过身来,将手中的纸扇指向幼微,出题道:“就请嫂夫人以击鞠为题,作诗一首吧!”
幼微闭目凝思片刻,微笑着对众宾客说:“蕙兰不才,斗胆一试,还望各位兄长不吝指教。”转而对李亿道:“相公,妾身可否借纸笔一用。”此时的李亿和那些宾客一样,伸长了脖子正等着看幼微临场赋诗,忙吩咐侍女取来文房四宝,一脸笑意地对幼微说:“夫人切莫说借,这幢翡翠楼都是夫人的。”幼微自已是成竹在胸,典雅的笔墨如溪奔潮涌,一篇诗赋在脂粉裙钗间一蹴而就——坚圆净滑一星流,月杖争敲未拟休。无滞碍时从拨弄,有遮拦处任钩留。不辞宛转长随手,却恐相将不到头。毕竟入门应始了,愿君争取最前筹。
最后一个“筹”字刚待收笔,宾客中便有鼓噪称好者数人。先前出题的那位锦衣公子抱拳向幼微深鞠一躬,道:“昔日萧何谓韩信‘国士无双’,今日嫂夫人真是才貌无双也。”刚才嚷着要看李亿和幼微喝交杯酒的那位,此时也无不赞叹道:“嫂夫人的诗文真堪比李冶不逊薛涛哉!”幼微被夸得面似桃花,匆匆还礼道:“谬赞了,蕙兰班门弄斧,在各位兄长跟前献丑了。今天各位能赶来参加喜宴,蕙兰不甚为荣,这首诗就当蕙兰送给各位兄长们的见面礼吧!”说话间,李亿身旁的一位宾客道:“多谢嫂夫人啦!‘愿君争取最前筹’确实好寓意啊!只是我等哪里敢当,能配得上嫂夫人这首诗的也只有我们的状元郎李兄啦!”说罢向李亿拱手,做道贺状。李亿此时已是酩酊大醉,只是胡乱地招手,语无伦次。
酒宴结束,众宾客三三两两地散去,翡翠楼渐渐从喧嚣中归于平静。
幼微同几个侍女将喝得不能自已的李亿抬入自己房间,安顿好后,侍女去休息了,独自侍候在他身旁。李亿虽然醉卧香榻,仍不安分,醉意中声声呼唤幼微的名字。幼微坐在床头,痴痴望着眼前这个男人,确实生得眉清目秀,姿容俊朗,正看着,李亿一翻身,将幼微抱住,就枕在她的大腿上,她吓了一跳,几欲挣脱,但看李亿安详的像个孩子,不禁竟生出些疼爱。她试探着将嘴贴近李亿的耳朵,低声问了一句:“相公,你今日为何称呼我为夫人?”言罢屏息凝听李亿有何反应,李亿此时早进入梦乡,但嘴上却嘟囔道:“幼微,你就是我的夫人..我..答应..答应过..飞卿兄,待你如妻..”李亿虽舌尖打转,但幼微却听得真切,竟无法阻止香泪溢出眼眶,颗颗落在李亿酣热的脸庞。
她轻轻将泪珠抚去,慢慢捧起他的脸,放回到枕上,让他身子躺平,盖好绒被。
李亿睡熟了,她披上一件大红的棉袍,来到书房,点上一盏孤灯,从一本诗集中取出一封信,展开,上面是一首诗——九枝灯在琐窗空,希逸无聊恨不同。晓梦未离金夹膝,早寒先到石屏风。遗簪可惜三秋白,蜡烛犹残一寸红。应卷鰕帘看皓齿,镜中惆怅见梧桐。署名是温飞卿。
幼微深深长叹一口气,想起一首民谣来——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飞卿,你我今生恐怕真的只有师徒的缘分,我亦只有做你徒弟的福分吧!此夜青灯孤影,我伏案给你写了回信——苦思搜诗灯下吟,不眠长夜怕寒衾。满庭木叶愁风起,透幌纱窗惜月沉。疏散未闲终遂愿,盛衰空见本来心。幽栖莫定梧桐处,暮雀啾啾空绕林。
今夜无月,夜色无光,偌大个长安城一片死寂,只有翡翠楼灯火独明,如同一片黑魆魆的石矿林中一块冷艳的翡翠,孤独的闪烁着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