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诧异地望着眼前的满园梅花,不由自主地往前走着。纯白的雪轻轻柔柔地落在梅树的枝干上,抬眼望去,像是覆了一层细盐。我闭上眼睛,一股子淡淡的香气,似有若无地萦绕在鼻翼。
江南的冬日向来不乏盛放的梅花,然而漫天飞雪之下的红梅,我倒是第一次见。凛冽的风沿着发鬓呼啸而过,我却像是不曾察觉似的,只顾痴痴地将这满园的风情尽收眼底。心里隐隐有一些不安,眼前的一切显得那样不真实,仿佛一转身便再也没有了。
“瑾儿,别来无恙。”
我闻言回头,却只瞧见梅林掩映处,似有人影晃动,他长身而立,目光灼灼地望着我,面容却是分毫瞧不清楚。
“是什么意思呢?”我呢喃着醒来,望了望窗外清冷的月色,重又闭上眼睛。
【久别重逢】
曦阳镇地处偏壤,虽毗邻苏州,却未曾染上苏州的繁华之气。但是,能够存在千百年的镇子,自是有她的韵味所在。
沿着这镇子的河畔坐落着一户人家,白墙灰瓦,房子简单朴素,并不十分引人注意。然而,去过的人皆口耳相传:整个院子里最大的一处房子,几乎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
这,便是苏家。没有人知道,这家人是什么时候搬到这里的,仿佛,他们是与这小镇在时光的洪流中一起留存下来的。
传闻苏家祖上也是官宦世家,到了苏永苏毅这一代,反倒厌倦了功名利禄的束缚,醉心于茶叶。于是,兄弟二人在街上选了一处店面,做起了茶叶生意。早些年,大哥苏永夫妇出远门,遇上了劫匪,双双离世,只留下一个独子,唤作苏桓。而苏毅孑然一身,膝下只一个独女,单名一个瑾字。
这女孩子也是个可怜人,幼年时候便失了娘亲,孤苦伶仃的,与爹爹相依为命。苏毅对这个女儿颇为疼爱,因为学堂不收女孩子,便亲自教她读书识字。此外,苏毅又专门请了师傅教她琴棋书画,本来也没有抱什么希望,不料苏瑾学得倒是像模像样。师傅对这个徒弟很是喜欢,在她身上花费的心思自然也多了些。只可惜,师傅教了她几年,便去世了。那时候苏瑾对这几样已经颇有心得了,便没有再请师傅。
流年缱绻,十五载的年华悄然逝去,苏瑾已是及笄之年。这女孩子生得一副好面容,明眸皓齿,丹唇似血。远远望去,弯弯的眉毛如同初月一般,衬得一双大眼睛更是水灵。
苏瑾性子喜静,闺房便在后院一隅,她特意让人在后墙那里开了一扇窗子,正对着不远处的河岸。窗边栽着两株芭蕉,每每落雨,苏瑾便将这窗子打开,翻开一卷书,听着雨打芭蕉的滴答声。她喜欢这样静谧的时刻,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看书,仿佛这世间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她这一间屋子。
几年来,苏瑾将家里的藏书看了大半,却依旧孜孜不倦。苏毅有次打趣她,身为女孩子,却比男孩子还喜欢看书。苏瑾笑着说道:“女儿家怎么了,自古以来,巾帼不让须眉者比比皆是。”苏毅嘴上附和道:“是是是,瑾儿便是当世的女英雄。”心里却想着,这样独特的女子以后会寻一个怎样的男子呢?
细水流长的日子,倒是应了这江南千百年来的基调。苏瑾闲来无事不是在屋里抚琴下棋,就是在院子里侍弄花草,看起来枯燥无聊的日子,在她这里却是趣味横生,过得倒也是潇洒自得。
是日落雨,苏瑾一时兴起,临窗而坐,不多时,笔下便氤氲出一副江南烟雨图。她低头略一沉思,很快便填好了一阙词。
烟雨江南
红尘寥落,墨语低诉,琴音暗暗隐逸。诗画正宜动人心,便胜却、繁华一世。
江南温润,素心浅殷,笺语偏偏杳远。此生若解眉间意,自不负、君心一片。
苏瑾转念一想,又把这词刻在了竹笺上。
趁着新雨渐歇,苏瑾将笺子放入河中,看着这笺子顺着河水流下。雨又大了些,苏瑾慌忙提起裙子,跑回了屋子。就让这素心笺漂流下去吧,或许,会被某个有缘人捡到。
苏瑾这样想着,打开了衣橱,翻出干爽的衣服,将刚刚被雨打湿的衣服换下。她默默地将《江南烟雨图》收起,净了手,抚着面前的琴,用这曲子,肆意地倾诉着自己的满腹心事。
这首曲子,是苏瑾独创的,听到的人,无不啧啧称奇,道一句,果然是苏家女子。苏瑾只浅浅地笑,她其实一直都在等一个能够合上她这曲子的人,却始终无果。然而,“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想法一直在她心头萦绕,她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却无比坚定地相信,那个人一定会出现。
或许是机缘巧合,或许是时机已到,苏瑾突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合着她的曲子吹起了笛子,她又惊又喜,却不敢停下手里的动作,只是低着头继续弹奏,好像曲子一停,那终于等到的知音顷刻间便会消失了一样。
一曲完了,那人也已经走到苏瑾的窗子前,苏瑾迫不及待地抬起头,看到来人一袭白色长衫,深色眸子里,透着别样的光彩。苏瑾只觉得这人似曾相识,却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
“贸然相合,实是不妥。但是在下听到这曲子,只觉得曲子很是独特,便忍不住想要合上一曲,还望姑娘莫怪。”那人对着苏瑾温文有礼地笑着,眼神温暖得像是要把人融化掉。
苏瑾只是柔声回道:“公子有所不知,小女子自从作了这首曲子,便一直暗苦知音难觅。今日遇到公子,应是小女子的荣幸。”
“姑娘言重了,能够被姑娘认作知音,是在下的荣幸才是。”
苏瑾还没来得及开口,那男子却又言道:“在下来这里寻访故人,却觅而不得。不知姑娘可否为我指一指路?”
苏瑾忍不住笑了,“你这是寻的什么故人,居然连人家的住处都找不到。”
“惭愧惭愧,只因多年未见,只知道是在这河畔,别的便不清楚了。”
“原来如此,那你且说说是哪户人家。”
“苏毅苏老爷家。”
苏瑾一惊,忙问道:“敢问公子贵姓?”
“免贵姓洛。”
“那便不必找了,此处便是苏家。”
洛夕心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那你一定就是瑾儿了吧?”
苏瑾莞尔一笑,道:“是,洛夕哥哥,多年未见,你我倒是在这里客套起来了。”
洛夕闻言也笑了起来,直言道:“想想当初我随母亲离开的时候,你才不过六岁吧。这么些年过去,瑾儿你都出落成标致的美人儿了。”
“洛夕哥哥过奖了,爹爹正在前院等你。你绕到前面便可进院子了。”
“那我便去了。”洛夕说着便往前走去,心里却觉得久别重逢竟是这样的有趣。
关于洛夕的事,苏瑾多多少少知道一些。苏毅说他两个月前进京赶考,一举拔得头筹,教一同应试者望尘莫及。殿试时,一篇《帝都赋》洋洋洒洒,圣心大悦。皇上本欲封他大学士,不料,当朝丞相言说,洛夕年纪尚轻,恐不足以服众,不如封为苏州巡抚,历练一番,皇上便准了奏。其实,这亦是破了先例。
苏瑾正站在窗边想着关于洛夕的种种事情,冷不防地被突然进来的紫菱吓了一跳。
“紫菱,你吓死我了。”
紫菱一脸委屈地看着她,说道:“小姐,我叫了你好几遍。你一直不理我,我只好进来了。”
“那你叫我干嘛?”苏瑾抚着胸口,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哦,老爷说让你到青烟堂见客。”
“好吧,我知道了。”
苏瑾说着就往门外走,紫菱赶紧跟上。她忍不住问:“小姐,今天这位洛公子是谁啊?”
“是爹爹一位故交的儿子,”苏瑾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哦,也是新到任的苏州巡抚。”
苏家的宅子不算大,因而走了没多久,这主仆两个便穿过后院,到了青烟堂。
青烟,是苏毅为苏瑾去世多年的母亲取的。苏瑾的母亲走得早,因而苏瑾对她的记忆寥若星辰。不过她记得,母亲是一个温暖明媚的女子,待人极好。
母亲去世之后,父亲常常一个人待着,不言不语,似乎在想些什么,时不时的会心一笑。暮色四合之时,父亲最喜欢看青烟一缕飘散。苏瑾多番询问,才得知其中缘由:“瑾儿,你母亲说,青烟随风直上,可以为我们捎去对已故之人的惦念。”
“瑾儿,快进来吧。”
苏瑾提起裙裾,抬脚进了正门。她莲步轻移,款款走到堂内立定,娇声道:“爹爹,你说你也不曾派人前去迎一迎洛夕哥哥。若不是方才他恰巧向瑾儿问路,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到呢。”
“哦,果真如此?却是我失算了,以为洛夕应当是知道我们这住处的,回信中便也没有提起。洛夕你怕也是一路好找吧?”
洛夕赶忙回道:“苏伯父言重了,实在是多年未见,这镇子变化了许多,因而一时迷了路。”
“也是,说起来,已经过去九年了。”苏毅看着洛夕,点了点头道:“当年的毛头小子,如今都成了俊朗的少年了。”
苏瑾在一边坐着,心里想着,九年前,九年前,九年前的事的确是记不太清楚了。关于洛夕,她也只是偶尔从苏毅口中听到一星半点。只知道他是家里的独子,自小便随母亲住在塞北。
十五年前,洛明轩经商在外,往返于塞北和江南,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了苏毅,两人一见如故,便结为兄弟。他每次到访,都要在苏毅家里住上那么一两日。
九年前,洛明轩又一次来到苏家,却不再是孤身一人。
“瑾儿,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洛夕跟着你洛叔叔来咱们家的情形?你当时只是觉得怕生人,躲在你娘身后不敢出来。”
瑾儿正在一旁愣神,听到苏毅这么一问,不禁吓了一跳。她愣了一会儿,方才回道:“不记得了。”
“瑾儿当年不过六岁,自然是不记事的。”洛夕对着苏瑾笑了笑,“那时父亲想让我长长见识,才带着我来到这江南胜地,不想这么多年我竟再未来过这里。”
苏毅默默叹了口气,“不曾想,你父亲年纪轻轻便去了,也难为了你母亲这些年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你父亲泉下有知,也安心了。”
“爹爹,洛夕哥哥好不容易来一次,你又何必……”
洛夕见苏瑾眉头微蹙,便笑着岔开话题,“苏伯父,洛夕日后便在这苏州,咱们也好互相照应。”
苏毅会心一笑,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