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处理完后事,玄木靖临走时,曾问天义堂可还有幸免之人,原思铖沉吟道:“没有了。”枭仰就在旁边,他明白师父是怕珺辛再有闪失。
天义堂大门锁住的那一刻,一种从未有过的苍凉涌上枭仰心头,这就是人的一生吗,不知何时来,不知何时去,如蝼蚁般弱小不可掌握。他穆枭仰二十年来欢乐无忧,从未想过这些,这一刻,内心沉睡的东西渐渐苏醒过来,——他是决不能这样活!
师父走在前面,宽厚的肩膀落寞又孤单。枭仰最后回望了一眼,天义堂仿佛炊烟袅袅,人影闪动,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眼泪瞬间落下,生平头一次落泪,不是为天义堂,不是为这二十一人,是为了珺辛,——这丫头再也回不来了!
从此没有了天义堂。
枭仰回来时珺辛还没有醒,于是他日日夜夜趴在珺辛枕边,和她絮絮叨叨讲他们从前的趣事。师门共处八年,师兄弟中,珺辛和他最亲。尽管她整日跟个假小子似的,在枭仰心里还是把她当女孩,始终是男女有别,像这样的喁喁私语还是第一次,枕边人应该就是这样吧……
珺辛醒后,枭仰知道他们再也回不到从前天真烂漫的时光里了。
“是玄长老主持将天义堂众人安葬的,就在天义山后山。”枭仰看着珺辛缓缓道,他以为珺辛会发疯痛哭,但她没有。她越是如此坚强,枭仰越是痛心。
她,已是天义堂唯一的后人了。
珺辛这夜辗转反侧,一闭上眼就是天义堂,往日的欢声笑语,一个个熟悉的身影在她面前闪过,突然天崩地裂,转眼就是满地的血和尸首,天地一片血红……
突然钟声大响,珺辛吓得猛一哆嗦,凉气从心底里无端涌出。这是子平山的应急钟,只有出大事时才会响。
珺辛从床上跳起来,冲到门外,正遇到大师兄穆枭仰,枭仰把她推进屋里道:“你在这儿等着不要乱跑,有事就通知你……”不等珺辛回答,枭仰已经转身离开,随手将门反锁住。
门外随即响起众多急匆匆的脚步声,都往大殿奔去。
珺辛的心突突猛跳,头疼的仿佛要炸开,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缠绕着她,心底里有个声音道:你不能躲在这里,你不能躲在这里……
珺辛走到窗边,窗下便是陡峭悬崖,这里是下了禁制的,以防外人闯入。若在往日这悬崖根本难不住她,近来修为和体力大减,深不见底的悬崖一眼望去有些发晕。但她骨子里流着倔强不屈越挫越勇的血液,一咬牙,从窗口爬出,徒手攀上悬崖,身下黝黑的悬崖像是一张巨兽的嘴,随时准备吞噬渺小的她。
珺辛几次失手都险些掉下去,硬是凭着毅力攀过了悬崖,顾不得手臂的划伤直奔向大殿。
还未进大殿就听到惊慌无错的哭喊声,珺辛加快脚步跑过去,见众人齐齐跪在殿中,正与掌门告别。师父原思铖坐在正中,脸色惨白,虚汗透衣,胸口大片的猩红的鲜血像箭一样射进了她的魂魄中,珺辛脑中天旋地转,师父怎么了?天又要再塌一次吗?
“只有不到两个时辰的时间了……七天后若见本门讯号便回,若不见便散了……不必再回来……”原斯铖咬着牙断断续续道。
众人又是一阵痛哭。
醇宜命枭仰马上安排众人分组从不同方向下山,一时间人仰马翻,大殿乱成一团。
枭仰分派好众人后,看到珺辛呆呆站在殿门口,跑过去轻斥道:“你怎么跑出来了……”
原思铖早就看到了珺辛,摆手示意她过去,又把两个儿子叫到跟前。将两个儿子托付给护法白炘居,道:“如果爹娘遭不测……他日不必寻仇……各自安家过平凡生活……再也不要卷入江湖纷争……只把原家香火传下去即可……”岳镇渊渟跪抱着父母亲双腿痛哭不走,原思铖无奈,示意白炘居将二人打晕带走。
珺辛见状转身就跑,被枭仰一把拦腰抱住。珺辛如今瘦的像根枯柴,抱在怀里都硌得慌,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你这样留下来能报什么仇,好叫仇人见了你赶紧斩草除根!你走了,日后还有机会报仇,你要记住,你是天义堂唯一的后人了!”枭仰斥道。
“天义堂”三个字像三根冰锥扎的珺辛胸口血肉模糊,“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师父死!”珺辛睚呲欲裂怒喊道。
原思铖服了一大把丹药,勉强稳住心神,凝视珺辛片刻,沉声道:“师父半生沉浮江湖,深知人心诡诈,祸福旦夕间,你如今自保尚不足,千万不要想报仇。你若能放下,就从此归隐山林,与世无争;你若放不下,也要等日后再筹谋。你师娘已经传信给了昆仑,昆仑自会主持公道,你不要现身,免得招来祸事。走吧……”
珺辛泪流满面,死死跪抱住师父嘶哑喊道:“师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总要告诉我啊……”
原思铖刚才一口气讲的话多了,气力不济,只是摇头叫枭仰带走珺辛。
珺辛突然反手抢过师父身上的配剑,横在颈上,悲愤道:“师父若不告诉弟子,弟子立时便去死,与其浑浑噩噩活着,不如陪师父一起去见爹娘!”
醇宜和穆枭仰同时惊叫一声,原斯铖更是激动,张嘴一口鲜血喷出,双目赤红,太阳穴青筋暴起,醇宜抓起一把丹药塞进他嘴里,身后又有弟子给他输入真气,渐渐才平复下来。
珺辛悲痛不已,恨不得替师父去死,但手中的剑却不肯放下。穆枭仰不敢硬躲,他们都知道珺辛脾性。
殿中的弟子此时已经走的差不多。最后,下面仍跪了十六名弟子抵死不走,道:“我等誓死守护师门,也请掌门告知真相,让我等死的瞑目!”
原思铖泪流满面,点点头。又服了一把丹药,勉力道来。
自从安葬了天义堂诸人后,原斯铖日夜不得安宁,夜里只要一闭上眼,就是天义堂满地的血和尸体,昆仑那边一直也没有音信。
究竟是什么人会这么狠毒,真的会是青绛双煞吗,师兄如何与他们结的仇,如果真的是他们,珺辛会不会有危险?他无论如何要保护好师弟唯一的后人。
连日忧思,原斯铖渐渐迷糊起来。
梦中竟然找到了青绛双煞,他斥问为何杀死刘钺铖,青煞冷冰冰道:“他该死!”原斯铖大怒,上去厮杀起来。原斯铖哪里是他们的对手,青煞一剑便刺穿了他的肩头,剧痛袭来,怎么梦里受伤也这么疼!
猛的痛醒,倒吸口凉气,身前竟站着一人!那人手里一柄光华缭绕的长剑正刺穿自己肩头,原斯铖一把抓住剑身猛的将剑拔出。那人一愣,似是没想到他修为如此高,极少有人中了他的剑,还能运使真气的。在他眼里这些世间凡夫俗子如蝼蚁一般,死一个和死一群毫无区别。
原斯铖极是强悍,剑尖拔出的刹那另一只手凝气成剑冲向对方,如此近距离定是来不及闪躲。那人却微一侧身,气剑贴着肩头飞过,直钉入墙中。反应之快让原斯铖瞬间僵住,那人的身体却轻轻颤抖了一下。在气剑飞过的刹那,剑光照在那人脸侧,一张青色面具在漆黑的夜里格外狰狞,——是青煞!
寒意从指间蔓延至全身,终于是躲不过了!原斯铖知道自己受伤更无力反抗,生死不过呼吸间。
青煞却冷冷哼了一声,十分恼怒,闪身离开。
直到醇宜叫他,原思铖才反应过来,他还没有死。
原来是醇宜救了他。青煞躲原思铖一剑时,醇宜也发出了暗器,青煞大约没把醇宜放在眼里,对她毫无防备,才会中招。
醇宜也的确不会功夫,这独门小暗器是留着给她紧要关头防身用。她常年在子平山上,极少下山,这暗器无用武之地,没想到她放在了枕边,生平头一次用,救得就是自己夫君。这暗器极为独特,里面藏了独门秘制的散仙粉,中者两个时辰之内真气无法凝聚,犹如普通人,神仙也无解,青煞一定是暂时躲开了。
原斯铖受的这伤却十分怪异,剑伤并不严重,但是剑气却留在了体内,极为霸道强横,四处乱窜,使得体内真气溃乱四散。好比猫进了鼠洞,抓住了也不吃,只将老鼠撕裂,变成更多的小老鼠,再追着玩。这些小老鼠被追的四处逃命,见到出口就逃,原思铖七窍不断有气血像箭一样喷出,自身完全无力控制。——原来师弟他们是如此惨死的!
醇宜虽自幼研习医术,却从未见过次等狠辣的剑伤,哭着抓起一把保命丹塞到原斯铖嘴里。保命丹入口即化,可凝聚真气,原思铖借这一丝之助,调息残存的真气聚在胸口,将剑气暂时逼住。叫醇宜赶紧召众人到大殿,青煞这次吃了大亏,一定会回来变本加厉寻仇,他不能叫这二百多人都在这等死。
于是,子平山深夜钟声大响。
珺辛听完,手中的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看着师父因痛哭几乎扭曲的脸,刚要张嘴,突然脑后一痛,意识模糊,心里狂喊:“不要……”
枭仰得了醇宜的眼色将她打晕,醇宜将一个包袱系到她身上,扭头忍住泪,摆手叫枭仰赶紧走。
原思铖让醇宜跟着珺辛一起走,醇宜望着原思铖温柔的笑起来:“我活了四十多年从未离开过子平山,你叫我去哪里?孩子们大了会照顾自己的……黄泉路上一个人多孤单,我们好作伴……”原思铖紧紧握住醇宜的手流下两行血泪。
原思铖将枭仰叫到近前,耳语嘱咐了许多,枭仰随即含泪叩拜过师父师母,抱起珺辛离开。
原斯铖此时已经不能说话,示意醇宜取出酒代自己敬这十六人。醇宜举起海碗沉声道:“我今日代思铖敬诸位英雄,来世若再见,必以兄弟相称。今生能与诸位同生共死,此生无憾!”说罢,一饮而尽。
十六人豪气冲天将酒干尽,摔碗明志,誓与子平山共生死。
原斯铖血泪交加,自觉愧对师父愧对子平山,没想到子平山最后竟毁在自己手里。看到这十六位弟子又感到宽慰,也不枉为人一场了……
死有何可惧,人终是有一死的,只是未能将子平山传承下去,未能给师弟报仇,含恨不甘。幸而子平绝学都传给了珺辛,只盼珺辛和岳镇渊渟能活下去,他日或可重振子平……
诸多往事一一在眼前闪过,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何苦如此互相残杀,也许只有人之将死时才会明白。原思铖真气逐渐涣散,气血像逃命一样从身体里冲出去,已经无力控制。眼前看到的已经全是血红,红色的人,红色的墙,红色的醇宜。
醇宜,今生连累了你,只好等来生再补偿了……
纷纷乱乱的世界终于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