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高峰时段的光谷时间广场前,人流如织。武昌商量贩光谷店前门,等待出三环的车大排长龙。彭颖枫拎着一个纸质购物袋,在当代学生公寓站下了公交车,穿过马路,经过那荷兰风情园,往纺织路方向走去。这旁边有一条小路,连通关山大道和民族大道,小路再往里走,中间藏着一排排建筑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单元楼。彭颖枫清楚地记得,打从认识张晓扬到两人分手,张晓扬的父母一直居住在这里。她之所以不打招呼,不请自来,是想通过张晓扬的父母,弄清攸磊就读的学校。当然,如果攸磊刚好就住在爷爷奶奶家,那就更好了。她就可以马上跟孩子见上一面,以解相思之苦。
小路两旁的法国梧桐还是那么高大挺拔。繁密的枝叶,令巷子显得静谧幽深。不时有出租车和私家车从身边呼啸而过,令彭颖枫不得不紧贴马路牙子行走。依稀还记得,十多年前,这里高楼不是很多,宽阔的民族大道上,一天到晚见不到几个人。
当然,她不知道的是事多着了。近年来,随着武汉谋划建设国家中心城市、复兴大武汉的步子越来越快,光谷大开发也提速起来。民族大道东边,步行街一条条的修起来了,大学生潮水般地涌过来了,连这条名不见经传的小路,也要变成了火树银花不夜天的烟柳繁华之地了。“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彭颖枫心中默念着,不由加快了脚步。
为了今天的突然造访,她精心为张晓扬母亲挑选了自己从法国带回来的娇兰系列化妆品:有保湿清新面膜,青春还原眼霜,完全深彻靓白洁面乳,以及百合舒缓喷雾等。婆婆是那种对工作一丝不苟,对自己要求极为严格的典型的知识分子。她常讲的一句话就是:人的一切都应该是美的,外表,内心,思灵,思想。彭颖枫知道,这是契诃夫的话。婆婆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她每天早起,第一件事就是化妆。用她自己的话讲:要把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展示给家人看。
彭颖枫走近教师小区的大门,门口一个高个子的保安懒洋洋地坐在岗亭里,不经意地瞟了他一眼,然后不紧不慢地继续玩他的手机。彭颖枫昂起头,装作是小区的业主或是经常光顾于此的熟人,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走了进去。事实上,她以前就是这里的常客。如果不是那段破碎的婚姻,她应该是这里名正言顺的业主,或者说女主人。但现在,她什么也不是。她对小区而言,只能算路人,算过客。
小区里院内,到处是带着小孩子散步的老人,小孩子或哭或笑或闹,老人或聊天,或开导,或训斥。更有一群不知疲倦的大妈大叔们,就着幽微的路灯,在小广场上纵情起舞。彭颖枫细听,那舞曲唱的是:“总想看看你的笑脸,总想听听你的声音,总想住住你的毡房,总想举举你的酒樽。我和草原有个约定,相约去寻找共同的根。如今踏上这归乡的路,走进了阳光迎来了春。看到你笑脸如此纯真,听到你声音如此动人,住在你毡房如此温暖,尝到你奶酒如此甘醇。我和草原有个约定,相约去祭拜心中的神。如今迈进这回家的门,忍不住热泪激荡的心。我曾在远方把你眺望,我曾在梦乡把你亲近,我曾默默为你祈祷,我曾深深为你牵魂。我和草原有个约定,相约去诉说思念的情。如今依偎在草原的怀抱,就让这约定凝成永恒……
歌声激越而悠扬,唤起彭颖枫对往事的怀想和她对故土、对亲人的一片深情。张晓扬父母会不会就在这支跳舞的大军中呢?彭颖枫焦急地想。以她对两位老人的了解,他们对这样的群体活动,一般是敬而远之的。“红袖添香夜读书”,是他们最享受的生活状态,太喧闹的场面,于他们并不相宜。
走过两个裁满桂树的大花坛,爬上四层窄窄的楼梯,彭颖枫来到了当年张晓扬父母居住的单元门前。
白色的走道灯下,彭颖枫发现,张家铁制的防盗门已经锈迹斑斑,上面贴满了各色的小广告,有“管道疏通”的,有“电脑快修”的,有“无抵压贷款”的,还有各种各样外卖********电话。一点点黄晕的光,透过卫生间的玻璃窗照射出来,彭颖枫见此,喜上眉梢。这灯光就像延安窑洞的灯火,让人看到光明,看到希望。有灯光,说明屋内有人,此行没有白来。
“叮咚……”彭颖枫按响了门铃。
“谁呀?”屋内传来老妇人警觉的声音。
“是我。”彭颖枫清晰地回答。
“你是……?”门并没有打开,里面传来迟疑的问讯声。
“我是彭颖枫。”她只好自报家门。
门“嗵”的一声打开了,张母一头飘飞的白发映入彭颖枫眼帘。见到门外的彭颖枫,她满脸的诧异。
“真的是你么?颖枫!你不是在巴黎吗?你还来这里做什么?”张母眼中闪过一丝不满,似乎并不想把门完全打开。
“我……,想来看看攸磊,不知道他现在长什么样子了,作为一个母亲……”彭颖枫说话颠三倒四起来。
“你好意思说你是他的母亲么?颖枫,十一年了,从孩子没有断奶开始,你就抛弃了他父子两个,真是命硬、心狠啊,有你这样做母亲的么?一个正常的女人,中国传统的知识分子,这样的事是做不出来的,因为她不符合人性。人性,你懂么?……现在孩子长大了,能说会跑,可以自己上学、放学,快长成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了,你却出现了。请问,这里还用你来干什么呢?你是来向我们展示你的优越,杰出,成功的么?告诉你,我们不羡慕!我还以为你真的会永久地呆在法国,一辈子不会回来了呢。”张母说,“你走吧,这里不欢迎你!”
“您千万不要这么说。当年之所以没能把攸磊留在身边,其实我也有自己的苦衷。请您设身处地为我想一下,一个女人,背负着沉重的学业和哺育孩子的双重责任,是很难两全的。其实,我内心里是非常喜欢攸磊的。”彭颖枫解释说。
“但是,然而,不过。当孩子和学业不可两全的时候,你就‘舍鱼而取熊掌’了,不要孩子了,对吗?这就是你所说的‘苦衷’?在你的心目当中,事业比家庭重要,工作比孩子重要。这样的女强人,我们张家高攀不起!你请回去吧。回你的法国去!以后不要再来了。”张母转身打算关门。
“请让我和攸磊见上一面。请您理解,一个母亲的心……哪怕他不认我,也没关系。我不会干涉他的生活的,请放心好了。”彭颖枫可怜巴巴地保证说。
“攸磊就不用你操心了。他们父子俩现在单独生活,过得很好。攸磊早就不住我们这儿了。你还是请回吧。如果不相信,你可以进来看。”张母闪过身,打开了大门。
彭颖枫走进张家熟悉的客厅。只见屋内的沙发、茶几、桌椅、电视机,诸样陈设,都和十多年前没有两样。书房内,台灯的光漂白了四壁。张父低头在看一本线装书,他明知彭颖枫走进了家门,但头也没有抬。
彭颖枫失望地将自己带来的化妆品放在茶几上,对张母说:“这是一点小小的礼物,从法国带回来的,不成敬意,请您收下。另外,麻烦您告诉我,攸磊他们现在住哪里?他在哪里念书,我一定要联系上他们。”彭颖枫急切地说。
“你这是干什么?快把东西拿回去!”张母厉声说,“你还嫌对我们一家人造成的伤害不够深么?请不要再来节外生枝了。你再不走,我可要报警了啊。”
“让她自己去找他们吧。孩子们的事,我们管不了。”书房内,传来张父威严的声音。话音未落,只见张晓扬父亲精神矍铄地从里间走出来。
他走到客厅,看了彭颖枫一眼,说:“攸磊现在师大附中念书。周一到周五,他们租房子住,租房的地点在金地太阳城。到了周末,他们一般回左岭,住在碧桂园生态城,那边的房子靠近严西湖,是新开发的别墅区,环境要比三环内强很多。”
“谢谢您。我再慢慢和他们联系。”彭颖枫兴奋地说。
“你大老远从国外回来,不让你见孩子,显得我们不够仁慈。再怎么说,你终归还是攸磊的母亲。这种血浓于水的感情,是外力没办法冲淡的。但是,我希望你能守住自己的承诺,不要干扰他们正常的学习和工作。可以么?”张晓扬父亲诚恳地说。
“我说到做到,我也不是那么不识趣的人。说实在话,这么些年来,我亏欠他们的,实在是太多了。我只是想尽力弥补一下自己的过失,别的,我是不敢奢求的。”彭颖枫保证说。
“那你去吧,不送。”张父淡淡地说。
“好的,我告辞了。”彭颖枫转身走出门去,屋内传来张母一声长叹,然后,门轻轻地关上了。
彭颖枫走出小区大门,百感交集。夜风中,树叶沙沙作响。在她身后又传来飘渺的歌声:“我和草原有个约定,相约去祭拜心中的神。如今迈进这回家的门,忍不住热泪激荡的心。我曾在远方把你眺望,我曾在梦乡把你亲近,我曾默默为你祈祷,我曾深深为你牵魂。我和草原有个约定,相约去诉说思念的情,如今依偎在草原的怀抱,就让这约定凝成永恒……”
她拦了一辆的士,一头扎进无边的车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