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天空，像中国水墨画里或深或浅的泼墨。黎陶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头靠着短沙发的扶手，半眯着眼睛，昏昏沉沉。李茂和周哲宏横在另外两张沙发里挺尸，早睡熟了过去。没吃完的菜搁在玻璃桌上，风扇在旁边轰轰地吹，电视还开着。
多年以后再回想起这些画面，黎陶仍觉得，这段时光虽然穷得叮当响，却是那样的安静、澄澈。像一道清溪，轻快地从生命中流过。
那时在都市报混了一段时间，比黎陶小一届毕业的师妹杨雨环跟相恋多年的男友王泊远分手，哭哭啼啼地找上黎陶，黎陶想着原来那租房也太破旧了，便重新找了个两室一厅，跟她合租。杨雨环五官不算出众，人却高高瘦瘦，身材极好，性格豪爽。因着名字跟“杨玉环”近音，黎陶喜欢喊她杨贵妃。
有了黎陶相伴，杨雨环很快恢复了快活的本性，每天收拾得花枝招展，蹬着一辆火红色的单车穿街而过，还嘻嘻哈哈将这辆宝贝坐骑自诩为“奥迪”。杨雨环最希望的就是黎陶也能买一部“奥迪”回来，两人没事去湖边卖弄一下风情，勾搭一下帅哥。有时刚好在楼下碰上准备出门的黎陶，杨雨环就装模作样地端坐于“奥迪”上，修长的双腿一脚撑着地，一脚踩着脚踏，两只手一边扶着车把一边扶着自个儿腰际，摆出一个车模的姿势，再抛出一个妩媚的眼风问黎陶：“爱卿，我的‘奥迪’漂亮不？”
黎陶诚心诚意地点头，“漂亮，贵妃更漂亮。”
杨雨环得意笑道，“那是自然，香车配美人嘛！”继而又循循善诱，“黎陶，要不你也配部香车吧，有了香车，才配得上你记者的高贵身份啊，没事我们还可以去湖边骑行。”
黎陶认真想了想说：“你这‘奥迪’怎么能配上记者身份呢？你看我现在坐的车可都是四个轮，司机还轮流换，哪有倒退回去开两轮的道理？”说罢心安理得地往公交车站走去，留下杨雨环干瞪双眼一脸裂缝。
黎陶和杨雨环都是俗尘里俗得不能再俗的女子，两人臭味相投，很快变得形影不离，心心相印，唱起双簧来默契有加。有次傍晚到周哲宏住处蹭饭，认识了他刚刚得手的小女友。小女友颇为勤奋地在周哲宏狗窝里这里收收，那里收收，黎陶和杨雨环吃完饭则怡然自得地在客厅里追起了泡沫剧。忽然听得小女友一声尖叫，捏着包烟捂着小脸从房间里跑了出来，“哲宏，你不是说你不抽烟不喝酒无不良嗜好吗？”
周哲宏说：“我……是这样的梦洁，我以前是抽的，但早就戒了，你手上这包是漏网之鱼，真的！不信你问问我同事。”说着手指往黎陶方向一指。
黎陶正准备看好戏，没想到自己也要参演，“哲宏你干嘛老跟我眨眼睛呀？眼皮抽筋了吗？……诶，怎么又翻白眼了？”
周哲宏额头一排瀑布汗，正想进厨房找块豆腐把这女人砸晕，就听黎陶诚恳无比地说：“梦洁，我可以保证，哲宏现在真没抽烟，他真戒烟了。”
小女友半信半疑：“戒烟了还跟你使眼色？真的假的？”
杨雨环说：“当然是真的了，他戒了八个多小时了呢。”
黎陶点点头，“对，今天早上来找我们时抽了一根，之后都没再抽了，我们两个都可以作证。”
“黎、陶，杨、雨、环！”周哲宏刚想做出一副咬牙切齿的样，登时被小女友狠狠拍了一下脑袋，“抽了烟还敢骗人，骗了人还敢发飙！”
杨雨环一拍额头作恍然大悟状，“骗人？哦……哲宏，你刚才使眼色是要我们帮着你骗梦洁吗？我们都太老实了，居然没领会到，你说这老实吧，它确然是个优点，当然按照辩证思维呢，它有时候也会变成缺点……”
当天晚上，两人回味起这一段，双双笑倒在沙发上。
有了杨雨环，黎陶的日子也更加阳光明媚起来。对此，杨雨环曾用一句颇有哲学味道的话来形容两人的生活状态：“穷开心嘛，穷是真的，可开心也是真真的嘛”。有时黎陶会想，像她们这样的女孩子，中彩票不可能，一点好运总还盼得来的吧？
李茂和周哲宏是跟黎陶同批进入报社的人。大家一起血拼进入日报，又一起经历重组进入都市报，成为都市报所谓的创刊“元老”。大家同甘共苦，惺惺相惜，感情自然特别好。没事的时候，经常一起做做饭，聚聚餐。
相对于黎陶和杨雨环，这两人的厨艺实在不是一般的好。当两个女人都仅仅停留在把饭菜煮熟的水平上时，这两个大男人掌勺的本事却早已炉火纯青，心血来潮时就过来改善下她们的伙食。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为了充分鼓励这两人煮饭的积极性，黎陶和杨雨环总是昧着良心忍着肉麻给予两人最高赞誉：“李哥哥拿锅铲的姿势好帅！”“周哥哥好能干啊，嫁人就嫁周哥哥！”
这天到了月底，大家口袋里都没几个钱，但又都想吃顿好的，便凑到一起，你出一点，我出一点，你买个小肉，我买把小菜，准备回家大煮一场。刚出市场，大雨兜头而下，哗啦啦浇了十几分钟都没减弱的意思。民以食为天啊，几个年轻人索性拼了，把手里的菜往头上一顶，一路冲回家，全身能湿的都湿了。
到了家里，两个女人当然马上回房间换了衣服，两个男人却只能继续当个滴滴答答的小水人了。李茂还比较照顾形象，用大毛巾擦了几擦，使劲拍了拍胸脯，企图使出男子气逼走一身的水汽和寒气。周哲宏则索性把长裤挽起来，上衣脱掉，随即套上做饭的围裙，遮住胸前的红豆，露出壮实的肩膀，跟《国产零零漆》里周星驰卖猪肉的造型如出一辙。前一分钟还窝在沙发上嚷嚷着“莎拉波娃的球衣真好看，我也要一套”的杨雨环见状，突然跳起来哇哇地叫着性感男人。厨房是落地玻璃门，关上门从外面往里看活脱脱一个动物观察室。于是，当两个男人挥着铲子甩着菜刀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时，黎陶和杨雨环便端着手机在外面使劲儿拍照忙得不亦乐乎。
看着一桌子饭菜，热乎乎，香喷喷。黎陶总结道：“看来男人得要两个，一个切菜，一个掌勺。”
杨雨环跟李茂抛媚眼，“李哥哥，我娶你们两个好不好。”
李茂闻言，抓起客厅角落里一瓶濒临枯死的绿色植物，故作高深地摇头道，“我要是进了你们家的门，估计就跟这东西一样，得活活给干死了。”
黎陶仔细欣赏着手机里周哲宏“国产零零漆”的经典剧照，拍手惊叹叫绝之余，信誓旦旦要把这极富男人味的一瞬永载青春相册。
享受过了大餐，大家有时默不作声看电视，有时天南海北瞎侃一通，侃累了随便找个地方倒头就睡。
杨雨环说：“喜欢这样的生活，跟《奋斗》里的情节一样，一帮年轻人，无所顾忌。”大概年轻就有这样的好处，无论物质条件如何匮乏，只要聚在一起，就总能产生快乐的能量。
这一年是2009年，大学毕业第4个年头了。有些同学陆续传来结婚生子、买房升职的消息。黎陶心里着急，可也没办法。路是自己选的，开弓没有回头箭。更何况，黎陶似乎也没有更多选择。杨雨环几个也一样，看起来没心没肺，其实内心都彷徨着，苦闷着，未来徐徐在眼前展开，他们却都好像无头苍蝇，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才是对的。
这一年，黎陶一边跑采访也一边随波逐流参加了当地的公务员考试。都说公务员考试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特别是近些年，公考热得不像话，连一些乡镇基层岗位也大把人挤破头想进去。等报考人数出来时，黎陶倒吸一口冷气，就她报那个岗位，只招一人，却有八九十号人报考。结果毫无悬念，折戟而归。有个06年一毕业就考进地税局的同学满怀庆幸地说，幸好他们毕业得早，本科就可以进来了，今年他们单位录取的可都是研究生啊。黎陶咂舌，只能继续在报社待着了。
既上贼船，且行且看，不也是人生一大境界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