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望去,天凉山刚刚有些青色,乍暖还凉的初春里,山中的景色还免不了有些萧条。
山中却有一个山洞,洞口细藤缠绕,郁郁葱葱,在周围青灰色山体的笼罩下,显得出类拔萃。
天凉山下的都城,正热闹非凡,福云居里人来人往,乱世下还能享受一口美味可以称得上是福分了。夏千何坐在窗前,看街上人来人往行色匆匆的人,什么都不愿想,就那样呆呆地坐着。
希月上了楼,给夏千何送了一杯茶,把茶放在桌上,准备出去。
夏千何突然“蹭”地站了起来,希月吓了一跳,只见夏千何闭上眼睛,眉头拧在了一起,随即又睁开了眼睛,神情有些焦躁。
没等希月询问,夏千何一个闪身到了楼梯口,然后消失在视野中。
不多时,夏千何已经上了天凉山,看着眼前洞口外春意盎然的景象,叹了口气,进了那洞穴。
洞穴是天然形成的,可里面却别有洞天,墙壁上镶嵌着月光石,轻轻柔柔的光亮映满每一个角落。洞穴不是很深,没走多远就看到了一间斗室,里面有一只丹炉,两个蒲团,而其中一个蒲团上,丁远承正盘膝而坐,一股淡绿色的气流正从他掌心流出,源源不断地注入到面前的丹炉之中。
夏千何低头不语,眼里是不甘、无奈,还有落寞。
丁远承额头的汗珠越来越密,手微微有些颤抖,夏千何苦笑一声,上前盘膝坐到另一个蒲团上,闭上眼睛,调理了一下气息,呼了一口气,双手放在膝上,结了个印,顿时一股气流冲进丹炉之中,那气流也是绿色的,可却浓郁粘稠仿若流水,一进入丹炉之中,那丹炉就发出了“嗡嗡”的声响,丁远承之前一直注入的那股气流,瞬间被排斥了出来,强行逼回了体内。
丁远承没有睁开眼睛,缓缓调理着体内的气息。方才本已经后继无力,体内气息已经开始紊乱,咬着牙提起十二分的精神,想着今日哪怕用自己的心头血,也要炼好这炉丹。谁知夏千何却赶了来,丁远承睁开眼睛,隔着丹炉看着貌似波澜不惊的夏千何,心中的歉意和感激无以言表。
过了许久,那丹炉里隐隐地透出一丝光芒,夏千何收了印结,呼出一口浊气,睁开了眼睛。
丁远承正想说话,却见夏千何拿出一个玉瓶,开了丹炉,一粒丹丸落入玉瓶之中,随手封了玉瓶,又随手扔给丁远承,什么都没有说,夏千何站起来,转身就要出去。
“千何!”丁远承喊道。
夏千何又走了两步,这才停了下来,背对着丁远承,那背影明明在前一刻还饱含力量,这一刻却显得有些单薄。
“千何!”丁远承又喊了一声,起身来到夏千何面前,道:“千何,我……”
“你不用说了,炼丹是你自己的事,不用告诉我为什么。只不过,”夏千何终于抬起了头,看着丁远承,满眼的疲累,道:“下次你再想炼丹,麻烦你尽力而为,‘天泽玉露’这种丹,不是你现在能炼得了的!”
丁远承知道自己强行炼丹的后果,也知道夏千何担心自己,想跟夏千何解释,道:“千何,我知道……”
谁知夏千何却根本不想听他说这些,原本只是有些冷淡的夏千何打断了丁远承的话,变得暴躁起来,道:“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你知道自己根本炼不了‘天泽玉露’,打算用自己的心头血去祭丹?你知道失了心头血,你这一身修为就要损失殆尽?”夏千何冷笑一声,又转而哈哈大笑,笑得两行眼泪奔涌而出,丁远承从未见过夏千何如此模样,上前一步,伸出手来想扶着夏千何的肩。夏千何却向后躲了一步,边哭边说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眼里只有浅雨,你经历了六世轮回,你明明体味了六种人生,你明明可以把每一种人生都过得很精彩,却只因为她,把所有的日子都过得一成不变。你等她等了五、六百年,你可曾知道你人生里还有其他的风景?”
夏千何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说出这些话,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丁远承有些失神,过往的年华,散落在时间长河里的碎片,呼啸着扑面而来。
以为有了希望,失望就会灰飞烟灭,可失望一直都在,在记忆最深处。
元一525年,他是丁远承,憬城二少主,淡泊宁静,温文儒雅,眼中有一个天下,心中却只容一人。
元一477年,他是玉宸山玉宸师祖,一生救人无数,亦度人无数。他以为玉宸山与世无争,不落凡尘,不染喧嚣,他爱的那个人,能在这里想起他们的过往。可他依旧孤独终老。他寄希望于此生种下的因,化作来世的果,以解相思的执念。
元一343年,他是翰辰,吴风国文臣。在他们相识的地方,他想续写他们的情缘,却无奈情缘随风而去,只写下一本《政史鉴》,含恨而终。在后世的那些年月里,让他知道曾经有过的,那一生的落寞。
元一元年,他是燕明溪,吴风国储君,如果没有战乱,他会成为云洮大陆的国君。他爱上了一个名为浅雨的女子,为她种下无边花海,为她写下一抹丹青,想和她成为神仙眷属,却将她送上万劫不复。
记忆里闪过的一道道轮回之光,一遍又一遍地交织着希望与失望,幸福与忐忑,丁远承有些颤抖,头痛欲裂。
手中紧握的玉瓶上,传来温热的感觉,那是新生丹丸里蕴藏着的火热的能量,丁远承抬起头,看着刚刚为自己炼出“天泽玉露”的夏千何。
她是夏千何,无论自己是谁,她始终都是夏千何,不知不觉,无声无息地走进自己每一场人生中的夏千何。
五百多年,她一直在自己身边。
却从未掉过一滴眼泪,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值得她去悲伤,值得她用纯粹的生命的力量,幻化出一颗剔透的泪珠。
她总是淡淡地笑,或者安静地凝望,或者无所畏惧地勇往直前,在自己需要她的每一个瞬间。
今天,她哭了,轰轰烈烈。
她说自己错过了人生里的其他风景?
千何,我的人生,注定只有一种风景。
“千何!”丁远承上前双手扶着夏千何的肩,夏千何的眼泪如同决堤的河水,这一刻她不再是睥睨天下、无所不能的夏千何,仿佛她只是一个满眼忧愁,遍体鳞伤的女子。
丁远承抬手想要给夏千何擦去眼泪,夏千何却不顾一切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双手环抱着丁远承的胸膛,脸深深地埋在他的胸前,汹涌的眼泪和悲怆的哭声,让丁远承的手停在半空中有些不知所措,只有楞在原地,让夏千何恣意地抱着、哭着。
因为经历过太长久的岁月,夏千何已经不记得时间的概念,似水年华在她眼里,不过是一幕幕蹉跎的岁月。
可一场心酸一场泪,却经历得尤为漫长,像终于提起了勇气奔赴一处不能回头的绝境,哪怕只身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依然要赤脚走在荆棘丛生的暗夜里。
千何她,也有过让人伤神的过往。丁远承想到。
待夏千何终于止住了大哭,虽然还在低低地啜泣,却总算让丁远承松了口气,僵直的身体也放松了下来。感觉到丁远承突然的放松,夏千何缓缓地抬起了头。
“千何,有什么事情我也可以和你一起扛,我愿意随时听你倾诉,随时借肩膀给你,你这样伤心,我也会难过。”
夏千何看着丁远承闪耀着真心的眼睛,心中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挣脱了丁远承的手,跑出了山洞,不再回头。
只留下丁远承胸前被泪水浸湿的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