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文学很幸运,刚入厂就进了一家大型国企。只不过那时候人们对国企的重视程度还远不及现在。这家国企规模很大,车间也多,名字起得也稀奇古怪,像什么土开卷车间、回收车间、精制车间。他初来乍到,也搞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有一次他去厂部大楼办事,去的是人事科,办什么事他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人事科窗前的地面上摆着个很大的花盆,是那种老式陶瓷的,表面上凸显出装饰性的云纹及回形图案,很是典雅、古朴。花盆里栽着一棵长得有半间屋子高的树,叶子都是椭圆形的,有茄子大小,挺肥厚,有光泽。伸枝展叶,粗枝大蔓的,很有些气势。
江文学一眼就喜欢上了这株植物,心想,等自己将来有了大房子,也一定在房间里栽棵树,让树冠直达顶棚。在树下再放把藤椅,坐在树下喝茶看书,或是与人聊天,那该有多浪漫哪,这才叫生活情趣呢。
当时的江文学孤陋寡闻。后来他才知道,那就是棵普普通通的橡皮树。
在人事科办完事儿,下楼的时候,他想起楼的东侧有个出口,他曾看到过有人从那儿进进出出。从那儿出去,可以超近道返回车间。于是,他就沿着一楼的走廊朝东走。走廊里静悄悄的,两侧都是对应的门,也不知道都是什么办公场所。他径直走到尽头也没碰上一个人。大概是因为快下班了吧,有的人已经走了,没走的也在忙碌着做走的准备。
走廊的尽头有扇门,没关,挂着半截白布门帘。他有点纳闷,觉得这有点不像是出口。但这只是一闪念,他也没多想就挑帘进去了。
一进去他就傻了,眼前是一排排的更衣箱,房间里还弥漫着蒸腾的水气。有个头发湿漉漉的女人正往头上套一件红色的毛衣。
我靠!他这才反应过来,女浴池!自己竟然进了女浴池!
这明明是厂部大楼的一处出口嘛,啥时候改成女浴池了?而且门前没有任何标识?这******走错了怪谁?
不过此时,他跟谁讲理去?况且讲也讲不明白,人家会说他得便宜卖乖。但实际上,他除了吓得真魂出窍外,啥意外收获也没有。
他还算临危不乱,赶紧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溜之大吉了。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不久后,这样的事情又发生过一次。这次的起因是车间李主任和金书记都去家访了,偏这时厂里组织支部书记在三车间开经验交流会。生产副主任姚铮就跟他说:“小江啊,你去替金书记开这个会吧,厂党委有啥指示精神呢,你就先记下来,回头再转达给书记。”
替书记开会?这可是个露脸的活。但他犹豫了一下,问道:“姚主任,我去合适吗?”
“没事。领导要问,你就说我在组织抢修呢,抽不开身。”
江文学这才答应一声,乐颠颠地去了。
三车间的办公楼他来过,只是没留意会议室在哪。于是一进楼门,他就往左拐,因为他知道左边有个机修班的休息室,那是个挺大的房间,机修人员经常在那里喝茶聊天侃大山。他想进去打听一下。
房门大敞着,同样也挂着半截白布门帘。他还纳闷呢,以往这儿也没有门帘啊,怎么忽然讲究上了?不过他也没多想,一挑帘就进去了。这才发现,房间的格局也变了,门前挡了个木质的屏风,整个房间里还雾气昭昭的。
他好生奇怪,哪来的仙气啊?他绕过屏风,探头往里面瞧。不看则可,这一看,直把他惊得目瞪口呆。原来挡在门前的根本不是什么屏风,而是一面落地式穿衣镜。他方才看到的是镜子的背面。此刻,穿衣镜前正赤身裸体地站着个长发女子,拿着木梳,专心致志地梳头呢。
可把他吓坏了,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心说这国企可真有特色啊,随便什么房间,说改澡堂子就改澡堂子,而且不设任何标识。他正魂飞魄散呢,对方却开口了,反倒安慰起他来了,“没事、没事,别害怕。”
他纳闷,这女人可真敞亮的啊。不过随即就明白过来了,对方哪里是女人呀,分明是个男子,一口男人腔,只不过留了个长发而已。他忿忿不平地想,这老爷们也真是的,留一脑袋长头发干什么?装什么艺术家?差点没把俺吓死。
从此以后,他有点吓出毛病来了,凡是见着挂着半截白布门帘的房间,他连进都不敢进了。
此外,他发现单位里搞形式主义的事情太多了,比如说捡废钢铁。为了节能降耗,修旧利废,发扬勤俭持家的光荣传统,总厂每年都要给各个车间下发捡废钢铁的任务指标,而且将完成任务的好坏与年终评选先进挂钩。
但是捡废钢铁不允许到厂外去捡,而是在厂部大院的范围内捡。江文学觉得这个规定太不可思议了,就好比家长号召孩子在自己家里捡钱一样。或者说等于把自己左侧口袋里的钱掏到右侧口袋里,来回折腾一下而已,不会是觉得好玩吧?
后来他才听说,以往也曾发动过员工到社会上去捡废钢铁,但是却出了大问题。有一名工人为了完成任务,改捡为偷了。虽超额完成了任务,却被追踪而至的公安人员给抓走了。从此,厂里捡废钢铁的活动就局限于厂内了。
但江文学还是百思不解,开展这样的活动有啥实际意义呢?不如干脆好好组织一下,来一次拉网式的清剿行动,把厂区内的废钢铁都清理干净不就得了?然后再追加一道行政命令,要求各单位以后不准再乱丢弃废钢铁。明明能一劳永逸的事儿,却偏要当成一项轰轰烈烈的活动去开展,而且年复一年,反反复复地去搞。江文学实在搞不明白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啥药?
而且这样做的结果还常常闹出乌龙。有的单位为完成任务,就去偷其他单位的废钢铁。还有的则贿赂收购部门,弄虚作假。原本捡了1吨废铁,却给写成了10吨。八仙过海,各显其能。
这让江文学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捡马粪的情形。那时为了支援农业建设,放寒假时,其中一项“寒假作业”就是捡马粪。“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学校要求每名学生在寒假期间要捡50斤马粪。
那时候马车是允许进城的,因此捡马粪也不是很难。江文学和一名同学拎着铁锹,端着个破脸盆,沿街去捡马粪。那时候的冬天可比现在冷多了,零下二、三十度的严寒是常有的事。他们所在的学校还算是幸运,是伪满时期RB人建的教学楼,铺设有地板,还有暖气。但是许多学校就没有这样的运气了,取暖靠地炉子。用纸张和木材拢着了火,再往里添煤。每天由值日生负责生火,常常弄得教室里乌烟瘴气的,呛得同学们鼻涕眼泪一齐流。生火的同学更是弄得小脸黢黑,跟灶王爷似的。
他们在路上捡马粪,小脸冻得通红。捡满了一盆后匆匆送回学校。学校有高年组的同学专门负责接收。也不用上秤,仅凭肉眼估算一下斤两。
赶巧了,当天收马粪的负责人跟江文学的同学认识。抬手就在收据上写了个50斤。
两个人这下可乐坏了,他们这盆马粪顶多也就20斤吧。两人一商量,认识人好办事,不如趁热打铁,再捡一些,争取尽快完成任务。
于是两人赶紧上街,又捡了一盆马粪回来。来去匆忙,这盆虚蓬蓬的马粪也就有10来斤吧。不过这位负责人也真够意思,大笔一挥,给写了150斤。两人瞬间超额完成了任务。
想起这些如烟的往事,江文学就觉得可笑,现在搞的捡废铁活动还不如当年捡马粪呢,花架子大于实际效果,更多的是整景,走过场。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一切都有了很大的变化,但是领导好大喜功,喜欢整景这一套却始终传承了下来,并且在各行各业里继续发扬光大,为领导创造政绩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还有让人看不惯的,就是员工的素质了。那天,江文学去厂部大楼办事。有两个女人在走廊上旁若无人地聊天,见他来了连个窝都不挪。其中一个背对着他,因为没看见,也就罢了。而那个面朝他的,就让人不能容忍了。那女人身材虽矮,却长得很漂亮。她明明瞧见了江文学,却无动于衷,连点起码的礼貌都没有。继续口吐莲花,跟对面的女人说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
江文学心中暗骂,这女人谁呀?是不是有很硬的后台呀?不然为何如此专横跋扈呢?如果是厂长来了,她还敢这样吗?恐怕早就跟个哈巴狗似的夹起尾巴溜了吧?
虽然心中有气,但他是那种有城府的人,喜怒不形于色。对方不是横在那里不挪窝么?那么好,自己就不过去了,站在她们跟前,听她们唠嗑,耐心地等待着她们良心发现。
站了有五分钟吧,连那个背对着他的女人也察觉了他的存在。两个女人唠嗑,一个大小伙子旁听,总觉得不得劲吧?她们这才相互打了声招呼,各自离去了。
江文学暗想,企业里不是年年树典型吗,什么劳动模范、精神文明先进个人、学雷锋积极分子等等,在这样的氛围下怎么还会培养出这样霸道的“母老虎”?
不过,也有好的一面。那时候的福利待遇还是不错的。一年四季发放保健油、白糖啥的。夏季为了防暑降温,还发茶叶、痱子粉、风油精和脚气水。对了,还有汽水。是那种玻璃瓶的,装在汽水箱中,一箱24瓶。暑期每个月都能发个百八十瓶的。喝不了,工人们就往家里倒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