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的时间，雷奥已经长成一条威风凛凛的大狼狗了。
天刚蒙蒙亮，一身运动装备的荣梓义依照惯例牵着雷奥走在愚园路上。这个时间，大多数人还都在睡梦中没有醒来，原本就清静的大道更是渺无人烟。
雷奥并不吠叫，在荣梓义身侧，一步一步走得极为规矩，与荣梓义之间始终保持着相同的距离。但它时不时摇晃的长尾巴和望向荣梓义的眼睛，便把隐藏起来的活泼爱玩的劲头暴露了出来。
荣梓义笑笑，解开了挂在雷奥脖颈上的绳索。手里的球远远的抛了出去。雷奥如射出去的子弹一般兴奋的冲了出去，踩着落下的梧桐叶向远方奔去。
很快，它叼着球回来了，将球乖乖的送入荣梓义的手中。
荣梓义抚摸着它的头以示嘉奖。可雷奥却没象往日那样，用头拱着荣梓义的手，让他再把球扔出去。而是两只耳朵警惕的竖了起来，向荣梓义身后的方向叫了一声。
荣梓义回头，宽广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两排高大的梧桐树随着阵阵秋风发出沙沙响声。
荣梓义又拍了拍雷奥的头。见它仍然不死心的望向自己身后，甚至还向这个方向走了几步。荣梓义心知肚明，但只能装做不知。他发出命令，喊了一声：“雷奥，去！”手中的球又向前方抛去。
雷奥犹豫了一下，但游戏战胜了其它。它掉转头去，再一次向球的方向飞快的奔去。
荣梓义跟着小跑了几步，又停了下来。他做了几个拉伸的动作。半侧头的空儿，他看见一棵梧桐树的后面，露出了一个黑色的衣角，但又转瞬不见。
荣梓义心里冷笑一声，再次将雷奥捡回来的球抛了出去。一人一狗很快来到了左岸咖啡馆门口。
荣梓义吩咐道：“待在这里，别动！”雷奥嘴里叼着球，果然听话的后腿一弯，姿态标准的半蹲在咖啡馆门口。坐起来半人高的大狗，便如一尊门神一般待在路边。。
荣梓义则走进咖啡馆，门上的铃铛叮叮当一阵乱响。过了一会儿，铃铛声停了，连风都住了，四周寂静一片。半绿半黄的梧桐树，洒满落叶的街道，咖啡馆红色的屋顶，便如上帝之手绘就的一幅美丽油画。谁能想到在这安宁美好下面，竟会处处隐藏着未知和危险。
不多时，荣梓义拿着一杯咖啡走了出来。他将绳索重新套在雷奥的脖子上，一人一狗信步往回走去。
这个清晨，与荣梓义之前的度过的无数个清晨没有什么区别：在上班之前遛狗，买咖啡，再回家吃早饭。如果非要说有，那么就是秋天来了，梧桐树叶开始掉落了，而荣梓义的身后，开始多了一双无时无刻不在窥视的眼睛。
－－－－－－－－－－－－－
这个清晨，吴玉珍也同往常一样，起床后先去看望荣老太爷。最近，荣老太爷昏睡的时间比以前更长了，吃的东西也明显少了。吴玉珍请医生来看，医生也说不出所以然，左不过是人上了年岁，各个器官渐渐衰竭，早晚就要到了油尽灯枯的一天。
吴玉珍心中明白，荣老太爷近几年糊涂的厉害，本就只认识荣斌一个人，只有和他还能说上几句话，唠上一些陈年往事。可荣斌一走，他就连孙子孙女也不认得。恐怕在他看来，来来往往的都只是些陌生人。生活对他来说，更是了无生趣，再加上身体日渐衰弱，只怕剩下的日子的确不多了。
吴玉珍走进荣老太爷的套房，白天接班的护士正在同昨夜值班的护士两人轻声讨论着什么。见她走了进来，均起身招呼。
夜班护士小声道：“荣老太爷不知怎的，昨夜一宿没睡，翻来覆去，总不安生。好不容易平静一会儿，我悄悄的去看，他也只是睁着眼睛。我让人给他做了一些粥，劝了半天他也不肯吃，嘴里只是叨叨咕咕的念着什么。荣太太，如果今天荣老太爷还不肯睡，恐怕就要用些药了。这样下去，我怕他熬不住。”
吴玉珍听了护士的话有些着急：“要不要再请医生来看看。”
夜班护士犹豫了一下才道：“您要是不放心，就再请来瞧瞧也好。但我看，恐怕这种情况医生也未必有什么办法。”
白班护士亦在一旁点头。
吴玉珍心里涌起伤感之情。如果不是荣斌去得早，那么荣老太爷原本还可以再挺上几年的，说不定无论哪个孙子结了婚，都可以让他看到重孙子出生的。
她走到半躺半坐在窗边摇椅上的荣老太爷面前，蹲下身去，轻声道：“父亲，您今日怎样？”
荣老太爷的眼睛半睁半闭，似睡非睡。他平日也从未答过吴玉珍问话的，因此吴玉珍不过随口一问。她见荣老太爷的面色还算红润，便稍稍放下了些心。刚想起来，荣老太爷的眼睛却睁开了，同往常一样有些浑浊的眼神微微闪着光。
吴玉珍心中一动，又问道：“父亲，您想吃点什么吗？”
荣老太爷的眼睛却又闭上了。吴玉珍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这时却听到荣老太爷苍老的声音传来：“斌儿呢？”
吴玉珍心中酸楚，但仍回过头来恭顺的回答：“他上班去了。”她想反正老爷子也是大多数时候都是糊涂的，何必让他知道荣斌的死讯而伤心。
“他怎么这么长时间都没来看我？”荣老太爷又问道。这话就问得有些不寻常了。很长时间以来，荣老太爷的记忆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他很难记住前一天发生的事情。吴玉珍与护士都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么个问题。
吴玉珍哄道：“他昨天来过的呀。您老人家忘记了。”
“是吗？”荣老太爷怀疑道：“你别帮着他骗我。我知道你们是一伙的。”
“祖父。”这时候荣梓孝也来看望荣老太爷，听他说的话与往常不同，倒觉有趣，插嘴道：“母亲怎么会和父亲一伙呢？她一向是站在您那边的啊。”
荣老太爷看向荣梓孝，眨巴着眼睛，似乎在想他是谁。但他很快就放弃了，仍对着吴玉珍道：“你不就是那个小秘书？你以前就帮着斌儿骗过我来着。”
几双眼睛都看向吴玉珍，吴玉珍吃惊的捂住了嘴巴。那都是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她还没有嫁给荣斌，作为他的秘书的确与荣老太爷通过几次电话，汇报荣斌的行程。当时荣老太爷有一次不满荣斌有事情不亲自与他说，让秘书应付他，便也说过类似的话，说她与荣斌是一伙的，合起伙来骗他。
“父亲，您认得我是谁？”吴玉珍扑到荣老太爷面前，急急的问道。
荣老太爷吓得往后一缩，但仍然答道：“你是我家新进门的儿媳妇。家宝去了后，斌儿娶了你进门。”
吴玉珍连忙拉住一旁的儿子凑到他身边：“那他呢，您认得吗？”
荣老太爷看了半天，茫然的摇了摇头：“看着倒是面熟。”
吴玉珍又满怀希望的问道：“那您记得您的孙子吗？”
“孙子？”荣老太爷想了想道：“是啊，阿义啊，那个懂事的乖孩子。”
吴玉珍含着泪点了点头，至少荣老太爷记得一个。她问道：“那我现在把他给您叫来。他要是知道您记起些事了，得多高兴。”
“别。”荣老太爷阻止道：“看耽误了孩子学习。阿义可用功呢。”原来他的记忆是停留在多年前了。
见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吴玉珍开始耽心起来。她道：“您要不要上床去歇歇。您昨晚都没有睡。”
荣老太爷摇了摇头，目光仍注视着吴玉珍：“谢谢你照顾阿义啊。家宝没有挑错人。”他的目光渐渐失去焦距，但仍道：“那孩子就是心太细，才去得那么早。聪明的不是地方。明知自己丈夫对别的女人有好感，还帮着牵线搭桥……”
“您说什么？”吴玉珍愣了一下，追问道。
“斌儿做得不地道啊。”荣老太爷喃喃道：“家宝为了他，自己的娘家都不要了，一门心的帮他。可斌儿呢？不好好待人家，总是吵嘴置气。年轻气盛也就罢了，谁都是打那个时候过来的。可最不应该的，是他还喜欢上别的女人。家宝那孩子那么要强，哪里还会活得下去，她的病本没有那么重的……唉，想起来，我们荣家对不起她啊……等我到了地下见了，得豁出我这老脸给她赔罪啊……”荣老太爷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不可闻。
吴玉珍痴痴的想着荣老太爷的话。他是什么意思？他是说荣斌早就喜欢上了别人？荣太太是因为知道了这个情况才生无可恋一心向死？那这个人是谁呢？吴玉珍一颗心怦怦乱跳。她也不明白自己，已经那么久远的事情了，为什么还会这么紧张。一时之间，无数个念头和往昔情景涌入她的脑海之中，弄得她心乱如麻。
“母亲！”荣梓孝的声音传了过来，将吴玉珍拉入了现实。荣老太爷紧紧闭着双目，牙关也死死咬着，看起来有些吓人。“赶快给医生打电话。”荣梓孝厉声吩咐护士。那护士快速跑了出去。另一个护士则上前量荣老太爷的脉搏和心跳。
吴玉珍清醒了过来，她挨近去唤荣老太爷，又拿手轻轻推他，但无论如何也叫不醒他。荣老太爷的脸色比平常红得多，手脚却是冰凉，而额头上却又虚虚的冒出汗来。
吴玉珍有些慌了，莫非方才老爷子清醒片刻，便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不成？难道他这就要去了？想到此处，吴玉珍的眼泪不由夺眶而出。
荣梓孝一把拉住母亲，安慰道：“母亲先别着急。我们等一等，看医生怎么说。”
医生很快赶了过来。一番的抢救和治疗之后，宣告荣老太爷无药可医，大限将至。
荣梓忠身在外地，梓义及梓凡都被叫到了床头。在两个孙子和一个孙女的注视与陪伴下，荣老太爷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老爷子在他唯一的儿子去世不到一年的时间，也跟随着溘然长逝。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死的时候，并不知道他的儿子已经先他一步离开人世。他几乎没有知觉，所以也不曾经受痛苦的折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