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雨诗实在待不住了，站起来围着荣梓忠转了几圈，见荣梓忠仍然不为所动的写他的字，不由心中有气。
她转到他身后，看他已经一口气写了好几张字条，都是留给贸易公司各个部门的指示，哪天发货，由谁押运，在哪里换哪种交通工具等等。指示简明扼要，字迹工整漂亮，丝毫没有因为杨雨诗的高跟鞋不停的在地板上发出“笃笃”的敲击声而被干扰，仍然慢条斯理，横平竖直，书写不曾有一笔颤动。
杨雨诗终于忍耐不住，去拉他手臂：“你就不能理我一理吗？”
荣梓忠被她拽得这一捺就托得长了些。他叹了口气，抬起头，做了个少安毋躁的手势。见杨雨诗已经噘起嘴巴竖起眉毛要生起气来，才无奈的将笔放在桌上。
不是我不理你。你来了，又不说有什么事。我也不知道你是要做什么。再说，你也看到了，我这里还有些工作要忙。
“没见人象你这样一天忙到晚的，我看你比表哥还要累上几分。”杨雨诗不满的道：“表哥还经常去喝喝咖啡，或者和那个日本女人去吃顿饭什么的。你怎么倒没有一点自己的时间，成天不是在公司工作就是出差。”她将荣梓忠面前的文件一推：“你这是又要出门了不是？”
荣梓忠连忙护住文件。
你知道我忙还尽给我添乱。
他又哄孩子似的对杨雨诗笑笑。
我快做完了，再给我二十分钟。一会儿我请你吃饭。
“吃饭？”杨雨诗夸张的将手表给他看：“你说这个时间吃的是什么饭？要说是午饭吧，现在已经快三点了；要说是晚饭，可也太早了吧？下午茶？你不是没有这个习惯吗？”
荣梓忠就着杨雨诗的胳膊看了看表，歉然一笑。
我不知道这么晚了。原来你已经等我这么长时间了。太对不起了，让你陪着我挨饿。
“我不饿。”杨雨诗潇洒的挥挥手：“刚才等你的这段时间，我已经喝了一壶茶水，吃了苹果，又嗑了一袋瓜子了。只不过，我不明白你的肚子是怎么长的？你不知道饿吗？怎么工作起来就什么都忘了。再这样下去，你的胃迟早要跟你造反的。”她突然贴近荣梓忠，直视着他的眼睛道：“你的工作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对你来说？”
杨雨诗的脸孔在面前被放得很大，甚至连脸蛋上细细的绒毛荣梓忠都能看得清楚。他被她吓了一跳，急忙后退，但看着杨雨诗澄澈明亮的双眼，里面一片殷殷之意，他的心“怦怦怦”乱跳了几下，只好又向后退，一不小心头“咚”的一下撞到了后面墙上，好大一声！
杨雨诗“噗嗤”一笑，面颊上两个深深酒窝的便现了出来。她又故意向前凑凑，道：“撞得怎样，我帮你看看？”
荣梓忠连忙摇头，一手捂着被撞的地方，干脆站了起来，离得杨雨诗远远的。
杨雨诗开心起来：“这么说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大光明上映一场新电影，你陪我去看。”说完，就转身过去拿包。
荣梓忠敲了敲桌子。杨雨诗跺跺脚，回过头去。
我明天要出门，还有些事情没有交待完。看电影确实没有时间。你还是找别人陪你去看吧。
杨雨诗望着荣梓忠，原本弯弯的眼睛眯了起来，下巴上翘，脸也冷了下来：“你是宁可去做那个毫无意义的工作，也不肯陪我？”
一般遇到这种情况，荣梓忠就会妥协了。但今天他虽然也有些怯了，但仍然没有屈服。
我的工作并不是毫无意义，我必须把它完成。
“你拿着76号的钱去做生意，挣的钱也都给了76号，76号与日本人沆瀣一气，你不是相当于替日本人做事吗？你答应我要认真考虑不做这份工作的，这么随便就忘记了吗？还每天废寝忘食，我看你现在已经是变本加厉了！”杨雨诗象只暴躁的小狮子，终于发怒了。
荣梓忠严肃的解释着。
我现在做的这件事，有我自己的理由。不过请你相信，我并没有做对不起良心的事。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杨雨诗的火气稍微平息了点，带着点撒娇又带着点恳求：“那你不做岂不是更好？”
荣梓忠的面部表情不知不觉也变得柔和。
我现在还不能不做。
杨雨诗又嘟起了嘴。
我答应你，只要有机会，我会尽早结束这个工作。
“真的？”杨雨诗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真的。
荣梓忠微笑点头。
这时，办公室的门敲响了：“特高课课长深田凉子到访。”
杨雨诗睁大眼睛：“那个日本女人来找你做什么？”
荣梓忠耸耸肩，表示并不知道。
杨雨诗皱眉道：“你可不许与日本人……”
荣梓忠对杨雨诗轻轻摇头，打断了她的话。他拿眼神示意杨雨诗注意身后。杨雨诗回过头去，果然，深田凉子已经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门口。她穿着整洁的军装，扣子一直扣到脖颈处。头发全部挽起，掩在军帽之中，没有一丝乱发。她没有化妆，笔挺的制服、锃亮的军靴和腰间的枪套让人直想敬而远之。只有宽宽的皮带扎紧在腰部，才显出一点女性的纤细和柔软。
深田凉子微微行了一礼，用日语道：“不好意思，打扰了。”她的态度倒是颇为温和，尤其对杨雨诗甚至还屈尊笑了一笑。
“我到这里来，是有事与荣先生商量。只耽搁荣先生一点时间。事先没有约定，希望不会因此打搅了杨小姐，令荣先生不便。”深田凉子的话是讲给荣梓忠的，脸却向着杨雨诗。
杨雨诗回以嫣然一笑：“深田小姐太客气了，怎么会呢。”她看向荣梓忠，见他在向自己使眼色，虽然心有不甘，但仍然识趣的道：“你来得巧，其实我正好要离开呢。也省得耽误了你们二位的正事。”“你们”二字上，杨雨诗重重的咬音，顺道瞥了荣梓忠一眼，暗暗表示自己的不满。
不必。
荣梓忠对杨雨诗做手势道，显然并不想让她离开。
杨雨诗心里高兴，脸上却做出为难的样子看向深田凉子：“你们是有正事要谈吧，那我坐在一边不出声好了。”
深田凉子淡淡一笑，并不反对：“只是随意聊几句而已，并没有很重要的事。杨小姐是荣先生的未婚妻，本也不是外人。”
杨雨诗眼睛眨了几下，才反应过来“未婚妻”一说从何而来。明明是自己的恶作剧，深田凉子却一直都在当真。杨雨诗心下不屑，看来日本人也并不会聪明到哪里去呢。
荣梓忠示意深田凉子在自己的对面坐下。杨雨诗想了想，还亲自去倒了杯水。
深田凉子点头表示感谢。杨雨诗笑道：“深田小姐不必客气，我在这家公司里是梓忠的下属而已，招待客人本就是我的职责所在。”
深田凉子自是不信，想来不过是他们未婚夫妻，整日里蜜里调油玩弄的小情趣。
深田凉子并不喝水。她见荣梓忠看着自己，显然是在询问自己的来意，于是斟酌着对荣梓忠道：“我今天来，是有几个问题想请教荣先生。希望荣先生能够毫无保留的回答我，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荣梓忠没有表示，反而转向杨雨诗。
写字太慢了，不如你帮我跟她说。
杨雨诗正假装没有注意那两人的谈话，虽然一直竖着耳朵听，却有意将目光投向墙壁上面的字画，做出一副很有兴趣去研究一下的样子。见荣梓忠要她帮忙，心中兴奋不已，但还要装出矜持的样子慢悠悠的走过来，对深田凉子道：“我帮梓忠与深田小姐沟通，希望没有什么不便的地方。”
深田凉子颔首：“求之不得。”
“是这样的。我的问题也许会涉及一些个人隐私，也请荣先生不要介意。”深田凉子略微停顿了一下，接着道：“据我所知，荣先生在香港期间，除了帮助当时在香港大学任教的荣司长整理其经济著作的相关材料以外，还曾经担任过经济顾问一职是吗？”
杨雨诗原以为深田凉子的到访，应该与东南贸易公司的业务有关，再不济也应该是与最近在上海发生的事情有关，没料到深田凉子会一个问题问到那么远，不觉奇怪。她看向荣梓忠，只见荣梓忠表情漠然，却微微点了点头。
“那么，荣先生担任经济顾问的公司中是否有一家名为长城的商业机构呢？”深田凉子继续问。
荣梓忠又点了点头。
“我想请问，荣先生是否知道这个长城公司背后的出资人是谁呢？”
荣梓忠没有表示，只是盯着深田凉子看了一会儿，才做手势道：
深田课长还有什么问题，不如一起说出来好了。
他的回答深田凉子虽然看不太明白，但也能看出他的态度颇不友好。她转向杨雨诗，杨雨诗便将荣梓忠的意思解释给她听。
得到荣梓忠这么不客气的回答，深田凉子丝毫没有恼怒的意思，她只是冷笑一声，道：“看来，长城公司是中国*共*产*党在香港的投资机构这件事，荣先生是知情的。你想让我问，那我便一次问个清楚。从资料上显示，你担任长城公司的经济顾问有两年之久。我想请问荣先生，是否能够提供给我长城公司具体的投资人名单，以及公司的详尽资金走向，以确保我们可以进行追踪。”
杨雨诗讶异的看向荣梓忠，想不通他怎么突然与共产党扯上了关系。她将荣梓忠的话说给深田凉子听：“我做一个公司的经济顾问之前，是签订了保密协议的。出于职业道德和操守，我并不能泄露公司内部信息。这一点，相信深田课长是可以理解的。我本人，在政治上并不倾向于任何一派政党。至于我服务的公司里的人，信的是三民主义还是共产主义，说实话，并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正如我现在所做的工作实际上有很大一部分是为你们日本人做的一样。我想，深田课长也不希望，在将来不久的某一天，一旦有人向我询问，我就将公司的商业机密随意泄露出去。”
深田凉子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荣梓忠，显然是希望能够从他的面部表情评估出他这番话的真假。她继续问道：“你的意思是说你从未将长城公司的任何信息透露给任何人，包括你大哥吗？”
当然。
荣梓忠给了一个肯定的手势。
“那么荣司长是否知道你所服务的公司性质呢？”深田凉子步步紧逼。
我想他并不关心，正如我本人也不关心一样。我们都没料到，有一天这件事会被人抓住不放。
荣梓忠有些嘲讽的回答。
深田凉子抿了抿嘴唇，又道：“荣司长在香港大学任教的工作并不繁重，据说他经常会离开香港，几乎每次都会有你陪伴。但据我所知，甚至是寒暑假，他都从未回到上海。我想问的是，他离开香港都去了什么地方，又都做了什么？”
话说到这里，就连杨雨诗这时也已经感觉到了，深田凉子真正询问的目标并不是荣梓忠，而是荣梓义！
深田凉子对荣梓义的感情，杨雨诗这个外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没想到此刻她竟然会转向一百八十度，开始调查起荣梓义来了。但更令杨雨诗没想到的是，她竟然会蠢到这个地步，问到荣梓忠这里。以荣梓忠对他大哥的感情，难道还会给出不利于荣梓义的答案吗？
果然，荣梓忠皱起了眉头，虽然仍耐着性子回答，却难免显得有些敷衍。
我们兄弟喜欢四处旅游，因此去了不少地方。欧洲也有，美洲也有……
“是否也包括内地某些地区呢？”深田凉子打断道。
荣梓忠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的脸色沉了下来。
深田课长自从到了我的办公室以后，问了我不少问题。那么，我也有问题想请教深田课长。您今天对我的提问是朋友之间的询问还是作为情报部门的长官对犯罪嫌疑人的审查？您想问的是我还是我大哥？如果是我大哥，那么烦请深田课长移步直接去对他发问。以他跟您的亲密程度，他应该会更为坦白。如果是我，那么请原谅，对于你这些充满无中生有的暗示的问题，我将不再做任何回答。除非，您拿出拘捕令，将我带到特高课去做笔录！
荣梓忠的态度非常强硬，杨雨诗一边说给深田凉子听一边偷偷观察着她的反应，不知道她会不会当场翻脸。
谁知道深田凉子并没有生气，她只是用一种非常复杂的眼神看着荣梓忠，半晌才道：“我今天来你这里，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你以为我不能请你到特高课去喝茶？只不过……”
只不过，你还有顾虑，不想将彼此关系搞得太僵而已。
荣梓忠打断她。
这一点还是请你不要否认。深田课长，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你决定开始调查我大哥。但是我奉劝您一句，信任是人与人之间交往的基础。一旦怀疑的种子被种下了，那么迟早都要生根发芽。而当它长成了参天大树，那么，再牢固的感情也难以避免分崩离析。就我所知，我大哥非常珍惜与你的友谊，也很重视你这个人。我们都不想让他失望不是吗？今天的事情，我们可以把它当做没有发生过，就这样让它过去。而以后，也请你不要再做这种小动作。我们大家仍然维持着以前那种愉快的相处，不是很好吗？
当荣梓忠讲到梓义的时候，深田凉子的头偏了过去。但从杨雨诗的角度，仍然可以看到那一瞬间，她的眼睛里晶光闪闪。那个时刻，杨雨诗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些可怜深田凉子。她一向认为，表哥太过优秀，以至于没有女孩儿能够配得上他。而以她对表哥的了解，荣梓义是那种对任何人都彬彬有礼的人，表面随和，可实质上却很难接近。他的骨子里透着一股冷淡的劲儿，除了对家人，很少会付出真心真情。
旁观荣梓义与深田凉子，两人确实比较亲密，但与深田凉子看到表哥时眼睛都会发光相比，荣梓义就太过冷静了。他一举一动都拿捏得十分得体，一字一句都斟酌得极有分寸，既让深田凉子与其他人觉得荣梓义待她与众不同，又不会过分亲热。而这其中的微妙，深田凉子身处其中，又怎能体会得出？
深田凉子不知道杨雨诗在一旁琢磨着自己，很快，她便若无其事的转过来直视着荣梓忠道：“我承认你说的是事实。不过，今天我会来找你，其实是另有原因。一件无意之中发现的真相让我非常震惊。”她冷笑一声：“由此我才发现，原来荣氏三兄弟，各个都不简单！”
荣梓忠面无表情的与深田凉子对视，只有杨雨诗才能看得出，他紧紧攥住的拳头表明他也有些紧张。
“我有最后一件事想问荣先生，这个问题你可以选择回答，也可以选择不回答。但是，在这个问题提出之前，我想请杨小姐回避一下。因为我想，你恐怕并不希望我当着杨小姐的面说出这个问题。请你相信，荣先生，我这是为了你好。”
荣梓忠的瞳孔放大了。
杨雨诗抢着道：“梓忠没有什么事要瞒我的。”
“是吗？”深田凉子轻蔑的挑了挑眉，看着荣梓忠：“杨小姐可真是太自信了。”
杨雨诗也望向荣梓忠。他面色苍白，神情冷峻，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道线。终于，他做手势，请杨雨诗离开。
“很好。”深田凉子看懂了他的意思，笑了：“识时务者为俊杰。”
杨雨诗瞪大了眼睛，一腔委屈和怒火无处发泄。她咬了咬嘴唇，扭头不再看荣梓忠，深田凉子的笑脸却近在咫尺。杨雨诗气哼哼的道：“深田小姐还是别笑了，你笑得可真难看，就象一条毒蛇。实话告诉你，象你这样的女人，我表哥是不会喜欢的！”说完，她转身就走，重重的摔上了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