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干手下的簇拥中,坐在自己最喜欢,最心爱的那匹,有着雪一样白色皮毛的大马的背上,颉利轻轻地挥舞着自己的马鞭,像风一样的飞驰着。
暖暖的风迎面吹着,飞扬的发丝一如颉利飞扬的心情。
那用小牛皮裁成细条,再混合着精心挑选的柔软的人发,混合着细致拉长的金丝,银线,由草原上手艺最漂亮的制皮革高手,历时半年才精心制作出来的漂亮马鞭,挥舞在风中,鞭梢,俄尔带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尖啸,驱使着胯下的白马急步小跑着。颉利的心,也随着滴滴答答的马蹄声,兴奋的跳跃,欢呼。
八月下旬的关中平原,虽然在一早一晚之间已经没有了盛夏时的酷热,开始显露出初秋的微微的凉意,但是在一天中已经靠近午时的这个时候,哪怕是已经站在了哗哗流淌的渭水河畔,空气中却也还是依旧能够清晰的感受到,那愈来愈明显的酷热。
万马奔腾,马蹄翻飞间,带起漫天烟尘。
身后,手下最精锐的骑士们带起的尘土已经遮掩了遥远的山脉和天边的地平线。
更远处,更多的战士正骑着骏马。赶着马车,漫山遍野的跟随而来。
统御了广大的草原的颉利可汗,一马当先的率领着自己的一干手下将领和亲兵,沿着缓缓流淌了无数年,并且打算继续的流淌无数年的渭水河,如同山谷间奔涌泛滥的山洪一样,冲出了山谷,漫过了平川,来到了位于关中平原的这座大城边。
一行人一直沿着渭水河畔放马奔驰,直到已经能够清晰的看到对面的那座大城城墙的地方,他们才开始缓缓的放慢了脚步。
从小就开始骑在马上,长年累月的厮杀让他们知道了,在经过了半天的跋涉以后,即使是已经站在了目的地面前了,也要压下心里的兴奋,调整好呼吸,尽快的恢复住那一丝长途跋涉而来的疲惫。
伴随着丰饶的收获的,是钢铁和鲜血的碰撞,是刀兵和骨肉的弑拼后。
只要翻过前面的那堵土黄色的城墙。
就有更多的美好收获会让人在睡梦中笑醒。
憧憬出来的美好未来让所有的人的脸上都泛起了油光,舔着厚厚的嘴唇,一众的骑士们两眼仿佛喷着火焰一样的坐在马背上,任由胯下的骏马带着自己,随着统领他们的颉利可汗一同缓缓的靠近河对岸的那座大城。
蓝色的天空下,土黄色的城墙仿若一片厚重的河岸,矗立在缓缓铺展出去的绿色大地上。
城墙的墙面,从这边的河岸上远远的看过去,好像并不是太高,大概也就是站在马背上,伸直了手臂,再加上腰里的长刀,也就差不多,可以摸到……半腰了吧。
信马由缰的坐在马背上,任由着马儿带着自己漫漫的走动着,颉利眯着眼打量着面前的这座大城,手里的马鞭轻轻地敲打着小腿。
渭水一如之前的数千年间一样,静静的流淌着,默默的滋润着沿河两岸的广漠平原。
而且,看起来还将继续的流淌,继续的滋润下去。
跟在身边的战士们已经开始分散,在开始在附近寻找着属于自己的乐子同时也扩大了颉利周围的防护圈。
身后的战士陆续的跟了上来,然后又陆续的分散开,就如同落在地面的水渍一样,占据了越来越大的地方。
哗哗的流水,给午时酷热的空气中带来了一股难得的清凉。
更多的身穿皮袍,骑着大马,或带皮帽,或束发带,或者干脆披散着一头大大小小花里胡哨类似脏辫的战士们来到了颉利的身边,然后分散开更加宽广的地方。
他们放肆着胯下的马儿,任由着它们嘶鸣着,驰骋着,踏过一片片的农田,菜地,小院,土舍,纷纷乱的踏进了面前那条静静流淌着的河水。
更有着那么一些人,肆意纵马,挥舞着手中仗以横行草原的凶器,冲着河对面的那座大城,高声的呼喝,发出了一声声混乱的斥骂,挑衅。
喧嚣的声音充斥在了渭水河畔。
马儿奔跑出一片的混乱。
只有颉利,静静的坐在马上,看着,观察着对岸的那个大城。
秋日的阳光明亮的照着,在渭水的河面撒上了一片片明亮的波纹,颉利那在疾驰的马背上都能够弯弓射下天空中大雕的眼睛,让他能够清晰的看清楚对面城墙上那些垒压坚实的泥土,还有那些寄生在那些泥土中,顽强的冒出头来的一颗颗已经泛黄了的小草。
所以他能够很清晰的看清楚对面那座城墙,能够看清楚那座城墙上的每一个突起,每一个凹陷。他能够看到那些突出在外的每一块石块,还有石块上隐约的,黄褐色的,厚厚的尘埃,甚至,他那能够看清天上飞翔的云雀的翅膀的眼睛,都能够直接看到那些站在高高的城墙上面,只是露出来个头那些守城小兵的眼睛,能看到他们身边武器上那紧握着的手,能够看见那些士兵们帽盔下那或青涩,或苍老,却不约而同都布满沉凝的面孔。
还有那些或柔嫩,或狰狞,位于唇上,颌下或唏嘘,或浓密的胡茬。
只是,没有慌乱。
颉利皱了皱眉头。
他感觉到了一些奇怪。
城头上的小兵们静静的站着,颉利也静静的坐在马上,看着。
风,卷动着城墙上的旗缨,也卷动了颉利胯下白马的马鬃。
身后的烟尘缓缓的升高,然后又缓缓的下降,颉利的身后已经渐渐的聚集起了一片广阔的营地。
白马踏了踏蹄子,驮着颉利,缓缓的靠近了渭水河。
它低下头,把嘴探到静静流淌着的渭水河里,淅沥沥的大声喝起水来。
颉利感觉到了,城头上的小兵的目光,更多的集中到了自己的身上。
但是,他们依然一动不动的站着——没有兴奋,也没有紧张。
他们太镇定了。
这让颉利感觉很不好,它让颉利感到很不爽。
围堵在了大城外面的兴奋都被冲淡了不少。而且还多了一种不一样的感觉。
这种感觉,让他不再满怀都是那种自从拥有了十万控弦之士之后的那种自豪,也不再是那种拥兵二十万后那种自信,更不是拥兵五十万后的那种自傲,和挟裹着百万大军后的那种自然。
反倒,一种莫名的,从出发以来就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那种危险的,仿佛即将大祸临头的感觉,却越发的清晰起来。清晰的,沉甸甸的压在他的胸口,压在他的心头。
这种感觉让他想生气,想发火,想疯狂的捶打,踢踹,撕咬些什么。
他想大肆的破坏。破坏周围所有能够破坏掉的东西。
可是,这种仿佛大祸临头的莫名的危险感觉却让他不能,或者说是不敢,肆意的发泄自己的愤怒。
甚至,他还不得不小心翼翼的隐藏起自己的这种愤怒,小心的眯缝起眼睛,仔细的打量着周围所有的一切能够看到的,分辨周围所有的一切能够听到的,思考脑中所有能够想到的,生怕自己不小心遗漏掉点什么。
哪怕是在平素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一点点小事,他都不想错过。
那将是一次能够让他丢掉性命的疏忽。
这种让他感觉非常不舒服。
这种感觉……多久没有遇到了?!
他已经记的不太清楚了。
好像,在最早的那个时候,在自己还没有拥有第一百个手下之前……
就像是那一次在草原上遇到的那一群狼群一样。
那次,他丢掉了所有的手下,丢掉了自己一起长大的最心爱的老马,丢掉了自己的刀,自己的锦袍,丢掉了能够丢掉的所有的东西。
他躲进了一个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出现在那里的洞穴。
那个浅浅的洞穴,让他活了下来。
而代价却是他丢掉了能够丢掉的所有东西。
甚至,还在大腿上留下了一个永久的坑凹。
那个时候,他被迫学会了跌坐,学会了如何抱着自己的双腿,在一个小小的洞穴中,将自己的身体蜷曲成未出生前,母体中的那种模样。
一直坚持三天。
不吃不喝的,蜷曲着,坚持三天。
三天后,在外面再也听不到那些凄惨的狼嚎声将近一天后,他才勉强将自己团成一团的身躯滚出了那个小小的洞穴。
他还记得,终于将自己僵硬的躺在了那片阳光明媚的草地上后,面对着刺眼的阳光,感觉着身体里仿佛从骨头里钻出来的刺痛和麻木,他忍不住泪流满面。
他活过来了。
长生天,没有收走他卑贱的生命。
他的命,硬的很。
三个月后,那群追杀了他好几天的狼群被他围在了一个河沟里。
三天后,已经奄奄一息的头狼被在他的面前,活活的剥下了皮。
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让自己感受到那种危险的感觉。
直到这一次,他又在这个并不是太大的城墙面前,感受到了那种仿佛被包围了的危险的感觉。
不,这次甚至更严重。
甚至……高贵的颉利可汗想起了冬日里草原上刮起的白毛风……。
作为狼的儿子,铁勒的子民们并不是太害怕草原上的狼群。
作为能够征服铁勒部落的颉利可汗,更加不会害怕那些有着冷漠的眼神的狼群。
反倒是代表着天威的白毛风,才是他们心中所共同拥有的,最危险的存在。
那种席卷着茫茫雪花,夹杂着冰冷的雪水,尖啸着掠过茫茫大地的寒风,才是草原上最危险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