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在晚霞中隐遁成夕阳,猩红的光自天际投射而来,将城头上青灰色的砖块映成铁锈般的陈旧。几个穿着甲胄,手持长枪的士兵奉命在城头站成石桩,以便随时向上级报告什么。
在戍城士兵的眼中,城外的景色也铺展开来,一条石板路从城门延伸出去,这是大晋定国十三律中所规定的举国阡陌通畅之下的产物,所以能够从城中无限延伸出,消失在低矮起伏的穷山恶水间。干涩的风呼啸间掠过坚硬的灰黄土地,掠过盘根错节的高树古藤,掠过苍鹰黑色的羽毛,也掠过将士们握着长刀的手上的龟裂伤口。
这里不是边疆,却是堪比边疆的西流州边境。
说起西流州,每一个大晋子民想到的都是三个东西:穷苦,偏远,沙寇。其中沙寇居于最恶之首,这里的沙寇,就像草原里的豺狗,为了自身生存,无情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每一个生活在西流州的百姓都无比的惧怕每一年的秋天,因为每一个收获的秋天,都是沙寇侵杀劫掠的时候。
过境之后,只留血泪。
为了对抗猖獗的沙寇,大晋王朝派遣西流州的军队一遍一遍的绞杀沙寇,可收效甚微,沙寇真的就如同流沙,遇到危机时潜藏无形,就连训练有素的军队也很难清灭干净,军队走后,沙寇又会出现,进行更加凶残的劫掠。
经过五年的拉锯,西流州的知府知道不能这样下去了,于是在得到晋都的大人物们首肯后,西流州边境的军营中开始培养了一种专门为了扫荡沙寇的队伍,西流军称之为,砺沙人。
砺沙砺沙,砺而杀之。
之所以称之为砺沙人,而并非军人,是因为这只队伍并非是由军人训练而成的,西流军为了灭杀潜藏于黄风黑水中的沙寇,启用了非正统的军人,这只队伍里包括了军队里的精锐,西流州本地的打猎为生的猎人,居住在西流州外的遗民土著,以及西流州的一些盗贼,犯人。
砺沙人虽然看似杂乱不堪,可西流军以钱,生活,自由为报偿将这支灰色队伍硬生生拖到了西流扫荡沙寇的最前线。西流军则退居二线,为砺沙人提供资源补给和情报。
但刚开始砺沙人的死亡率之高超出了西流军的想象,几乎每次遭遇之后,都会有一半的人葬身在了西流城墙外,这一度让西流的高层们怀疑这一决策到底是对还是错,可砺沙人并未因此挫败不堪。这些人本来大部分都是来自黑暗的一面,骨子里自然有着黑暗,嗜血的因子。
仅仅两年,砺沙人就成了沙寇最恐惧的噩梦。
砺沙人不像西流军,行动如风如雷霆,人数众多每每来势汹汹,行事有如同西流的制式长枪,刚直勇猛却无法********。而砺沙人相比之下就是一条毒蛇,可以钻进最狭窄的洞穴咬死一切他们嗅到的猎物。
今天,就是一支砺沙人出任务预计回返的日子。
到了太阳的余晕也要掩于西山之下的时候,远处的官道上隐隐出现的一线烟尘,城头上的士兵努力睁大了眼睛仔细看,随着烟尘逐渐散去,兵士终于看清了一行人的模样,他随即通知下属前去报告,自己则派遣士兵打开城门。
随着厚重木门的缓缓开启,一行人缓缓进入城中。砺沙人的每一人都骑着马,却没有任何两人穿着相同的衣物,有的穿着厚重的链甲,又有的人穿着轻薄皮甲,甚至还有人之穿着最普通的麻布衣,每个人的兵器都用油布裹着,虽然如此,可仍旧透出了斑斑血迹。
“今天这帮土寇子还真挺难对付,若不是鱼儿哥发现了这个家伙的埋伏,说不定我这二百来斤就要交代在那里了。”开口的是个骑着黑马的高壮的汉子,身上只有一块仅能够护住胸口的软皮甲,说着话还拍着马上挂着的布包。
这种布包每个人马上都有,有的有两三个,有的挂了七八个之多。
砺沙人的奖励制度很简单,点人数,杀的人越多,给的奖赏也就越多。
布包里的,自然就是人头。
高壮汉子身旁的少年还没开口,身后便有一个略显尖厉的声音响起:“亏得你还有脸向鱼儿哥道谢,这次如若不是鱼儿哥,莫说是你,我等至少要交代十之二三的兄弟,结果却是你割了那贼头的脑袋,你就这么心安理得?”
听着这冷嘲暗讽的话,高壮汉子恼红了脸,却又不能够回击些什么,自己的一点私心被人揭露了出来,这本身就是一件极为尴尬的事,如果再不清不楚的吵上两句,就更加丢人了。
这时被称作鱼儿哥的少年回头笑道,“黄哥,你又不是不知道,阿树他的牢头还剩下三年,这次缴了这匪首上去便可再减一年,当初他冲动犯事,老母亲在家都没人养,我这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又不在乎这点钱,大不了,等他出了大牢,在还给我就是了。”
姓黄的中年人还想再说点什么,可看到少年平静的眼神,却又什么都说不出了。倒是阿树,感动的双眼通红,头一低也不再说话了。
走在最前的一个人满脸胡茬却又长得异常的英俊,说是剑眉星目也不为过,若是在深闺少女或是倚窗少妇的眼中,那略显潦草的长发就散发出致命的诱惑了。可青年的面庞上的慵懒之色也让其显得有些颓废。他好像并没有听到后面的小小吵闹,伸手摸了摸身上的酒袋,轻轻晃了晃,发现早就空空如也了,便不耐的闭上眼睛小憩起来。
剩下的便是走流程的事了,众人返回营地,先点查人数,看是否有阵亡人数,是否有受伤的,检查完毕之后,就是到砺沙人的专门书记官那里上交战利品,根据人头多少和斩杀的人物的重要性按每人所需分发奖赏,有的赏钱,有的如阿树,自然就是减些坐牢的时间,抑或有些人并不当时就兑现报偿,而是记录备案,将功劳积攒下来,以备不时之需。
被称作鱼儿哥的少年上交了自己的四个布包,换了十八两银子,小心的收到怀里,悄悄的离开了营地。
砺沙人有条不成文的规矩,每次执行完任务之后,砺沙人们就有一天的休息时间,大部分人都用这一天时间出去喝花酒找乐子,而楚瑜却和众人不同,他则是去到一个远近闻名的酒馆里,沽了二斤酒。
楚瑜买完酒再回到营地,砺沙人们已经散的差不多了。每当一次任务完成,士卒们总会拿战功换到的一点钱去城里寻点乐子,毕竟这次能找乐子,下次,就不知道还有没有了。
偶尔有三三两两的人和他打招呼,“鱼儿哥,鱼儿哥”的称呼,其实楚瑜只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虽然已经成人了,却还只是青涩的模样。至于鱼与瑜,砺沙人都是些大老粗,大字不识几个,听了楚瑜的名字便只当是楚鱼,楚瑜本人也懒得解释,便有了这个称谓。只是,楚瑜是砺沙人里最老的一波人,在砺沙人刚成立之初,楚瑜就参加了砺沙人。
并且活到了现在。
这也就是砺沙人里的所有的人,都不敢轻视这个少年的原因,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在和沙寇的战斗中活到了现在,这本身就已经说明很多事了。
楚瑜对着问好的人一一回话,脚下并不停歇,不多时,便走到了一个破旧到处处都是脱落痕迹的大院外。
楚瑜在帐前停下了脚步,正准备观望一下里面是否有人,一个平淡如水的男声从帐中传出来:“带酒了么,带了就进来,没带就别进来了。”
“今天我看到师父的酒袋里没酒了,特意去镇上的酒馆里沽的酒,是师父喜欢的竹叶青。”楚瑜说着还晃了晃手里的酒坛。
“那进来吧,还有别叫我师父,我可没有收过你。”帐中再次传出声音。
楚瑜听见此言便打开院门进入到了大院之中,偌大的营房中仅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外加一个稍微一碰便吱呀作响的太师椅,被楚瑜称作师父的人便躺在这太师椅上,连眼睛都懒得睁开。
楚瑜一边把酒放到桌子上,一边笑着说道:“你怎么不是我师父,您传了我刀法,自然可以称得上是我师父。”
躺在椅子上的胡茬男人,正是楚瑜他们这一砺沙人小队的队长,他缓缓睁开眼睛,瞟了一眼桌子上的美酒,心情大好之下,便不想和楚瑜胡搅蛮缠了。缓缓站起身来,坐到了桌前,扯掉了酒坛上蒙着的红绸,一股浓烈的酒香便铺面而来,青年嗅了一口,情不自禁的赞道:“青泥盛酒竹叶香,金玉牵丝美入肠。”
“五杯十杯不解意,百杯千杯才癫狂。”楚瑜顺着师父的话吟对出来。
青年并未理睬楚瑜,将酒倒入碗中,当真是金黄碧翠,酒香逼人。青年饮下这碗酒后,这才看向楚瑜,“今日有又什么问题了”
“不瞒师父,今日我们荡寇我追赶一个匪首时,那人竟然也修有真气,几乎可称得上是我的生死大敌了,不过还好我最后以一气长虹式接龙游式砍掉了他的脑袋,我觉的倘若将这两招结合起来,会不会成为更强的招式?”楚瑜自顾自说着当时的情形。没有注意到青年看向他的眼神出现了一丝变化。
那种眼神,叫做惊讶和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