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姐姐,咱们真放着五姑娘一个人不成?”说话的少女约摸十五六岁,身着粉色小袄,一张圆圆的脸蛋配上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很是机灵可爱。
少女小心翼翼的给一旁的年岁稍长,俊眼修眉的女子捶腿,见女子舒服的阖目养神,又接着道:“这寒冬腊月的,床榻上的被子又那般单薄,要是给五姑娘冻出个好歹,咱们怎么好回去向老爷夫人交代?”
少女犹豫片刻,又道:“要不,让我把这个汤婆子给五姑娘送去?”
迟云卿在睡梦中隐约听见女子说话的声音,有些头疼的想叫她们住口,一阵冷颤,却是从沉沉的睡梦中彻底清醒过来。
艰难的动了动因冰凉而略微发麻无力的手指,迟云卿勉强靠着一旁冷硬的瓷枕,费力的坐了起来。
茫然的环顾四周,迟云卿发现自己处在一间甚为狭小黑暗的屋子内,而她先时躺着的正是屋内唯一一张可供休息的塌子。
迟云卿不可置信的咬着发白的下唇,直到下唇感受到微微的麻意,才微微松开牙关,会疼,这一切都不是梦,是真实的。
她活着,她还活着,她居然还活着?
迟云卿几乎要忍不住喉咙中凄厉狠绝的喊叫,既然老天爷没让她那般难堪的死去,她必要浴火重生,叫那些欺她、负她、辱她的人如坠万丈深渊,自此万劫不复。
只是,迟云卿盯着自己那双洁白无瑕、指如柔葱、肌若凝脂的纤纤玉手怔怔的出神。
她记得,她是被大夫人下令丢进了湘江里,在那之前,她最信任的大丫鬟青梅,领着她的好二姐,她最喜欢的二姐姐迟云意独自前来见她,她几乎以为迟云意与青梅是要救她,是要给她一条生路。
不想,迟云意保持着面上温和无害的微笑,用力将她的十指一根接着一根的折断,笑意始终不减。
“五妹妹就是靠着这双会弹琴的小手,招了太子殿下的喜欢吧?”迟云意的嗓音一如初见时轻柔,就算做着这世上最恶毒的事情也是如此。
伴着迟云卿凄惨的哭叫声,迟云意靠近迟云卿耳边轻声道:“没关系,很快你就不疼了,毕竟,死人可不会叫疼呢?我向来是最疼惜五妹妹了,哪里舍得叫你一直难过呢?”
语毕,迟云意用帕子擦了擦沾染了迟云卿血迹的双手,轻轻将帕子丢到了一旁,忽而面上洒下几滴泪水,含笑道:“青梅,你快给金陵侯府里去信,说是五妹妹贪凉玩水,不慎失足,待下人们去寻时已然不见踪迹。”
迟云卿呜咽着看向青梅,岂料青梅一个眼神也没有施舍给迟云卿,依着迟云意的意思朝外快步走去,急匆匆的嚷嚷道:“来人呐,快来人呐!五姑娘落水了!”
迟云卿彼时已疼的无力发出哭喊声,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几个下人在她身上绑了一块大石,然后合力将她丢进水里。
迟云卿深恨自己识人不明,误把吃人的豺狼虎豹误当做好人,以至于落了个断指沉江、尸骨无存的下场。
现下看着自己这双完好无损、青葱白嫩的柔荑,又是一阵冷颤拂过,她即便是被人救下,这双手也该废了,哪里还能如旧时般灵活修长?
外间,青梅听了少女的话,仍没有动弹的意思,只微微睁眼瞥了里间一眼,轻蔑道:“绮霞,你就是太小心了些,整日里五姑娘来,五姑娘去的,若非此次容王选妃,老爷要她充个数,咱们府里头,可只有四位正经姑娘。”
“她不过是个妾生的扫把星,一出生就克死了周姨娘的二哥儿,又在乡下里被莫姨娘那个穷酸的弟弟养了这么些年,一点儿姑娘家的娇贵也没有,哪里值得咱们费心了。”
“再说,咱们可没短了这位五姑娘,乡野之地,哪里能寻得什么好住处,有个落脚之地便该偷笑了,若是冻着了,那也是她太过娇气,哪能怪到咱们姐妹身上,你也不必多费什么心,只管在这守着便是。”
说罢,青梅伸个懒腰,一把将绮霞寻来的热乎汤婆子夺到手里暖手。
“不过,绮霞你倒是个有心的,知道姐姐我身子疲乏,在这么个穷乡僻壤还寻来这么个精巧玩意,待回了府里,我必定向大夫人好好夸你几句,叫你不必再在莫姨娘那儿过清贫日子。”
青梅将守夜之责推给绮霞,便大摇大摆的去了隔壁的客房休息,只留绮霞一人在外间看守。
迟云卿撑着身体靠近窗户边上,透过幽幽的月光向外看,没错,她绝没有认错,刚刚那是青梅,一个合该千刀万剐也不为过的奴才。
青梅从前是在大夫人身边伺候的丫鬟,因容貌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能说会道的巧嘴,很容易便讨得了不谙世事的迟云卿的喜欢,调来玉鸾阁伺候。
她自认从未亏待过青梅,更是像姐妹一般亲昵的待她,到头来,青梅却毫不犹豫的背叛她,对她施以颜色。
想来,也说不得背叛,看青梅与迟云意蛇鼠一窝的模样,怕是自开始青梅便是大夫人安插在玉鸾阁的眼线,没有忠心过,又何来背叛一词。
凄冷的月光透过窗子映射在一旁古旧的铜镜上,镜子里模模糊糊的显出个人影,迟云卿踉跄的靠近,撩起额前的刘海儿望去。
只见镜中的女子约摸十三四岁的年纪,眉如墨画,雪肤玉肌,美目流盼间自有一股风流韵态,即便身着几年前早已过时的旧式衣物,依旧不掩其绝代风华,便是最挑剔的女子见了,也得赞上一句“群芳难逐,天香国艳”。
迟云卿失神的盯着镜中柔情绰态的女子,不慎失手将铜镜打落,一行清泪不自觉的落下,是老天爷开眼了吗?叫她一个已死去的人又活过来了,回到了多年之前。
“五姑娘,可是出了什么事?”绮霞闻得铜镜打落于地之声,举着烛台进来,见迟云卿小脸上的泪痕未逝,关切道。
迟云卿目不转瞬的看着眼前妆容俏丽,明媚可爱的女子,试探道:“……绮霞?”
她已多年没有见过绮霞了,脑袋里只残余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依稀记得是在娘亲身边伺候的,一个做事十分本分利索的小姑娘。
“是奴婢。”绮霞的回应声极为柔和,叫迟云卿的心也跟着定了下来。
绮霞将屋内灭了的烛台点亮,然后取来柜子内的小袄替迟云卿披上,又将一旁掉落在地上的铜镜捡起来,轻轻放回窗边的桌上,最后上前为迟云卿理了理冰凉的床榻。
绮霞边为迟云卿理床,边道:“奴婢也知道姑娘舍不得舅老爷,只是再过三日便要到金陵了,姑娘再这般日日以泪洗面也只能叫下人们看笑话,倒不如好好养养精神,叫姨娘见了也好欢喜一二。”
见迟云卿仍是一副呆呆愣愣的模样,绮霞微微叹了口气,知道此刻多说无益,轻手轻脚的将迟云卿扶到终于有了些暖意的床榻上,小心的掖了掖被子,确定迟云卿不会着凉后才拿了烛台往外退。
临了,绮霞看了眼在床榻上一动不动的迟云卿,低声道:“屋内的灯奴婢给姑娘留着,姑娘有事只管唤一声,奴婢就在门外。”
里间的门被缓缓扣上,好一会儿,迟云卿才回过神,缓缓拭去眼角未干的泪水,她想,她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这是她任性的辞别舅舅,前往那个看似繁华,实则内里满目疮痍的金陵城之时。
绮霞刚刚似乎说道,不过三日,这金陵城便该到了。
既如此,她便要好好的想想,想想要送上一份怎样的厚礼,方不负大夫人与迟云意这些年对她的照顾有加,以及,那刻骨铭心的断指沉江之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