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嗡——
钟声缓而又缓在背景中响了起来,伴随着尘嚣落定的雾,一圈圈黑色的涟漪从地面上散开。
怀抱里的人儿轻飘飘的,没有温度,没有气息,没有重量,紧闭着双眼,苍白的如同一片轻薄的纸张。
那柄透胸而出的光剑还握在马尔默手中,他僵在那里,古神的束缚早已经消失,可他仍然像是一座雕塑似的。血流到他的手上,再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清脆得如同铃铛,伴奏在沉闷的钟声里。
只不过,这血……是冷的。
马尔默呆呆地站着,他视线里都是模糊的一片,身体也麻木得不像话,什么感觉都感受不到,他不能动弹,也不敢动弹,甚至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因为疼痛,不论做什么都会有巨大的疼痛袭来,只有保持着不动,只有保持着空白的大脑,他才能够逃避眼前的事实。
他不敢看,不敢把视线聚焦。不敢眨眼,暴露在空气中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可是他却不敢眨眼,大滩大滩的眼泪从眼眶里涌了出来,可是他仍然不敢眨眼。
因为黑暗,眨眼片刻的黑暗会将他吞噬,吞噬到那个恐怖的记忆当中,吞噬到他恐惧的那个时间里去。
这或许是梦吧,马尔默心想着。
手里的光剑,怀里的尸体,眼前的一地狼藉。
他笑了起来。
这是梦吧。
怎么会有这么莫名其妙的事情,凭空多出来的数年记忆,莫名其妙的未来来客,失控的古神,还有死去的……姐姐。
这些都是梦境吧。
他这么想着,浑身散去了力气。咣当,光剑落到了地上,他整个人也跪坐在了地上。
希的尸体依偎在他怀里,依偎在他的臂膀中,像是熟睡过去一般,脸上还带着一丝甜美的笑。
这些都是梦境!这都不是真的!只要我从这里面清醒过来!所有的都会消失的!一切都会恢复原样的!
他忽然把希的尸体扔开,疯也似地跑了出去,跑出了这座教堂,
这些都是假的!
他在小镇中跑着,在空荡的街道上狂奔。
这里是查理大叔的铁匠铺,他从来不会早起,每每要等到快中午了,才会听到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从作坊里传出来,还有他教训小查理的咆哮声。
“嘿!我怎么会有你这么蠢的儿子!这里!再用力点!没吃饱吗!”
风把破烂的蓝色布帘吹起,院落中空荡荡的,炉子里的火早就熄灭了,浑浊的水在池子里凝固着,上面漂浮着几片落叶。
再没有吵闹声。
往前几步,是玛丽婶婶的面包店。这个像水桶似的胖阿姨外表看起来很严厉,可是实际上却是整个小镇上最心软的人,自己和姐姐刚来到这个小镇的时候,还偷了她家的面包,可是被发现了之后,她反倒是又塞了几个给自己和姐姐。她没有孩子,一直都是一个人经营着这家小店。
“多吃点,多吃点,吃的还多得是呢!”当自己和姐姐第一次在玛丽婶婶家吃饭的时候,她开心得像是一个小孩子。
可是曾经的欢声笑语已经消失了,甚至屋落都已经坍塌了一半,只留下一扇画着小熊的木门,露出半边躺在废墟中——那是自己原来和姐姐的涂鸦。
再往前……
是小镇的门口。自己和姐姐流落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好几天滴水未进了。小镇上的居民收留了他们,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那个时候,起义军虽然已经覆灭了,可帝国并没有重获和平。帝都方面忙着重新恢复元气,整个国家根本就乱作了一团了,在各个地方上,大贵族们趁机割据起来,互相抢占地盘,而借口全都往起义军余孽头上一推。那个混乱的年代是平民们的灾难,兵祸不休,自己从一生下来就是和姐姐相依为命。本来以为这个小镇不过又是旅途中短暂的一站,可是没想到竟然就在这里留了下来,而且一待,就是十年。
戴着复古式小帽的镇长先生就是在这个门口,蹲下来替自己和姐姐擦干净脏兮兮的小脸,然后把两个孩子抱了起来,举得高高的。
“这里是奥瑞利安镇,孩子,这里就是你们的家了。”
奥瑞利安,帝国古语里的意思是……平静的时光。
可是如今……整座小镇犹如鬼城一般,再也不复旧日的模样。
这一切……这一切……如果都是假的……
那为什么我还会悲伤……为什么我会这么难过……为什么我会哭……
这难道不是一场梦吗!
兜兜转转,马尔默又回到了钟楼前,又回到了教堂的大厅中。他重新迈了进来,希的尸体躺在正中间,在他视线躲不开的位置。
他仍然还记得,在刚来到这个小镇两年的时候,姐姐就又告别了自己和镇上的大家离开了。她说她要去变强,变得足够强大。小镇的生活很安逸,但她想要保护自己的弟弟能够这么一直安逸下去。
而她这一去,就是五年。
五年后,她回到这个小镇的时候,自己已经十三岁了。那个时候的她坐着轮椅,身后跟着一个俊秀的帝国军官。她介绍说,她已经是帝国皇家考古学家了,而这位军官则是她的保护人,叫做克莱恩。
她失去了双眼和双腿,却获得了她想要的强大。
而现在,这个人,这个已经失去了双腿双眼的女孩,自己的姐姐,现在她又失去了心跳,失去了呼吸,失去了……生命。
那个离去时把眼泪都咽进肚子里的小女孩,风吹乱她的黑发,她脸上还挂着笑。
那个归来时安静到极点的少女,一切都变得陌生,纯白的长裙,肃穆的军队,强大的力量……唯一没变的,是她脸上那笑容。
而现在,她死去了,冰冷了,不复存在了。
可脸上仍带着……熟悉的笑。
马尔默没有再走进大厅,他站在门口,砰地一声跪在地上,双手抱头。
呜咽的声音从牙齿中间滑出。
“我究竟……都干了什么蠢事情啊……姐姐……”
翩翩的,从窗外飞进一只斑斓的纸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