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科医生走了之后,我心头一块大石顿时落地。人一放松下来就容易感到饥饿,不知道对别人来说这个规律是不是果真能成为一个规律,但至少对我来说,这就是世上比真金还真的真理。总之那个奇葩的外科医生离开之后我就胃口大开,在林溪来的时候,我已经一个人在那儿大快朵颐、吃饱喝足了。
在看到林溪气喘吁吁冲进来的那一刹那,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依旧穿着我出门前看到他时他穿的那件衣服,头发上的汗珠一滴一滴地往下落,看起来,倒像是刚从水里出来似的。我看看窗外那肆无忌惮的大太阳,看着他如刚被雨淋过的模样,突然便有些恍惚。
“你不是有车吗?难道是跑过来的?”我问道,有些瞠目结舌。
他看着我,眼睛里闪烁着几许我看不明白的光芒,忽而又全部隐于眼底,销声匿迹。“车堵路上了。”他说,依旧是漫不经心的调调,尽管此时,他尚不能平缓地呼吸。
“不是说想吃我妈包的粽子吗?怎么,已经吃饱了?”他瞥了一眼桌上的狼藉,脸上竟显出几许鄙夷,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更多的却是明目张胆的嘲讽。鄙夷,是对我,嘲讽,却是对他。
这样的表情,他不常有,但我却确确实实见过。而每每看到他这个样子,我的心,都会莫名地忐忑不安。
“不是,”我下意识地为自己辩解,“我刚刚……”
“刚刚怎么了?”
“没什么。”我摇摇头,不知道为什么,我并不想他知道我来相亲的事情。难道是因为他从小身边就美女如云,而我一直到现在都没能正儿八经地谈个恋爱,我怕他瞧不起我?还是因为……那个时候的我,为了思考这个问题,竟然忘了问他,他是怎么知道我在那里的。
然而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他的嘴角噙着浅笑,眼中的光芒却瞬息千变。在我正犹豫着要不要从实招来时,他突然笑出声来,“走吧,回去吃粽子。”
我默默地低着头,跟着他往外走去。阳光像熊熊燃烧的烈焰,烤在皮肤上,让我觉得自己就像是烤板上的鱼,整个人都冒着快要烤熟了的气息。抬眼看看走在前面的林溪,明明是个衣冠楚楚的翩翩佳公子,这会儿却大汗淋漓得像是刚走出篮球场的毛头小子,看着他依旧滴着水的发丝,我不禁有些担忧,他怕是早已被蒸熟了吧?
我们走了半个小时才到达他停车的地方,那个孤零零的车正与太阳对影成三人。走近了我才看到,车窗上还惨兮兮地贴着一张罚单,虽有些蔫蔫的,却丝毫不改其嚣张跋扈的模样。
前一秒,我还在腹诽他是不是故意在整我,明明可以打车过去,却偏偏要带着我在烈日下踩着高跟鞋暴走半个小时。这一刻,我却突然内疚得恨不得直接拿块豆腐撞死自己。
“这个罚单我来付吧。”我竭力弥补,虽然有些心疼。
“不……”他顿了顿,转过头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冲我一笑,就在我以为他要推辞,而我必须找出一些更加合理正当、义正辞严的话语来应对时,他突然出声了,“不然你以为,应该我来付吗?”
我愣了。
我先是后悔之前为什么要在他面前努力笑得那么“魅惑众生”,在他面前,我那只能算是东施效颦。然后我想到自己酝酿了那么久的说辞竟然让他这么一句四两拨千斤给扼杀在了萌芽阶段,不禁又有些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惆怅。不过人们往往都是这样,总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可能对别人产生这样或那样的影响,所以在做什么事情之前总会思前想后、顾左顾右,想着如果他这样我要怎样,他那样我又要怎样。结果人家根本就不会这样那样,所有的一切都是不过你自己的想象。归根结底,我们都把自己看得太重要,自作多情的结果必然是要自食其果,老天虽残忍,却的确公平。
我不禁想起七年前我纠结甚久之后终于交出去的那封信,我想好了一切可能会发生的结果,并挖尽心思想出了一切应对之法,然后我万分忐忑地坐等结果两天之后,却蓦然发现,原来什么都没准备要发生。那个时候我正上高中,文理分科已过许久,那个时候我刚从苏晴的石榴裙下钻出,去寻找其他的花草,而她,是我在没有苏晴与林溪的日子里里,唯一的一片桃红柳绿。我能确定以及肯定她收到并看了我的信,但她的表现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此事让我黯然神伤许久,把自己太当回事儿之后却发现别人压根不把你当回事儿,那种滋味,简直太让人销魂。
回过神来,我才突然意识到,所以,结果还是,我要跟钱包里的票票saygoodbye。
“怎么,不愿意?”他伸出手来在我面前晃了三晃,“也不至于吓成这样吧?”
“没……”我狡辩。
“不然,你下周末陪我去给我妈买个礼物,我们就一笔勾销?”他挑眉。
“啊?”我本来也要给阿姨买礼物。
“那就这样定了!”他把我塞到车里,就要发动车子。“晒死了,我们现在赶紧回去吃粽子。”
“不是,给阿姨买礼物,你可以跟小曼姐去啊。”我终于找出问题的关键,“小曼姐眼光那么好,挑的礼物阿姨肯定喜欢。难道,你跟小曼姐吵架了?”
“你脑袋瓜子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啊!”林溪作势要敲我脑袋,我赶紧躲,可惜车子里空间太小,我没躲过去。
“难道不是吗?”我揉着脑袋,不服道。
“程二,你有没有一点良心,我为了你大老远地跑来,又顶着太阳跑,又得交罚款,”林溪气结,“你就陪我买个礼物还推三阻四的?”
“我没有,”我放下手来,“我明明是在为你着想好吗?再说,罚单我可以自己交。”
“晚了。”林溪道,终于发动了车子。
“什么晚了?”我没反应过来。
“想反悔已经晚了,”他专注地看着前面,瞥都不瞥我一眼,“下周末记得空出来,陪我去买礼物。”
“我……”我下周末还有个相亲呢。
“嘘——”林溪打断我,“别说话,让我专心开车,不然……”
他不再说了,我也噤声了。
我开始静下来仔细思索整件事情的始末,林溪要来,是我叫的,我有责任。但他把车抛到半路,跑过来找我,却是我也始料不及的。而这罚单,罚的是违规停车的人,而既然他才是违规停车的人,而我又没有指使他,自然该罚他才是。虽然他这么做很可能是因为担心我,虽然他也的确牺牲很多,虽然对此,我非常感动也很感激,但是,说到底,我才是这个事情中最无辜的受害者。
我突然想到前些日子在网上看到的一个报道,说是一个人要轻生,自己跳到了河里,然后路人甲路见不平一声吼,扑通一声跳进去把她救了上来,自己却沉了下去。于是被救上来的那个女子便成了千夫所指。所有都说,她必须活下去肩负起那个人的家庭的责任。她在镜头前痛哭流涕,说自己本来就不想活下去,为什么会有人救她,又为什么那个人要死去,而她却必须活着?所有人都斥责她没有感恩之心,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一句,其实,她也是受害者。
她本来只要一死便能解脱,再不必挣扎于这个烦扰的世界。却不料一个陌生人的好心,不仅剥夺了她寻死的权利,还迫使她必须在别人的非议、谩骂中了却余生。我们大多数时候都想做些好事,却往往忘了“甲之蜜糖,乙之砒霜”,自己以为的好事在别人那里也许只能是雪上加霜。我们总怀着好意想给别人帮忙,却总有那么一些时候越帮越忙。所谓“好心办坏事”,总让人很神伤。
可是,人就是这么复杂的动物。路人甲救了她,尽管她本身并无此意愿,起码人们都觉得路人甲是个英雄,行为值得表彰。而如果她跳了下去,其他人都只是袖手旁观,所有人都会批评他们人心淡漠。做与不做,对某些人来说总会是过错。比如现在,林溪为了尽快找到我,路上遇到的一切都让我负责,我觉得无辜。可是如果他听到我的请求却对我置之不理,或是不紧不慢、拖拖拉拉、久久不现身,我想我会更难过。
所以他这样做我到底是应该开心还是应该难过呢?所以林溪到底做的是对还是错呢?在我锁着眉头为这些个问题柔肠千结、百思不解的时候,林溪已经把车开回了小区。下车的那一瞬,我终于咬咬牙在心里总结到——做人真难做。
推开门后我才发现,原来妈妈也在林溪家。
“一一回来啦,快来吃个粽子,”阿姨热情地招呼我过去,“真是的,阿姨这段时间太忙,连蜜饯都忘了买,要不是小溪……”
“妈,”林溪打断她,“外面热得要死,先让一一去洗把手再出来吃。”说着,不由分说便把我推向了洗手间。
水声哗哗地响着,我隐隐约约听到阿姨还在笑说着什么,只是实在听不真切。
我走出来,妈妈已经把一个粽子剥好递给我,我对准蜜饯一口咬下去,那种甜味简直沁到心里。
“阿姨的手艺真是越来越棒了!”我冲阿姨甜甜一笑,由衷说道。
“我们一一就是会说话,”阿姨看了看妈妈,又摸摸我的头,笑道,“喜欢吃就多吃点,特意为你做的。”
“嗯嗯,谢谢阿姨。”我说着,不由往那一盘粽子上多瞧了几眼。刚刚妈妈直接把粽子剥好了给我,我也没能注意它原来长得什么样子,这一瞧才发现,这一盘粽子,长得,也忒惨绝人寰了点。
以往阿姨包的粽子都是模样娇好、棱角分明的四角粽啊,怎么这一次,一个个歪三扭四得这么不成样子?难道是这一次的粽叶质量太差?我琢磨着,暗想果真不能只看皮相,这次的粽子虽然长得艺术特征略微明显了点,但味道却明显比以往的要甜,显是蜜饯比以往加的多。而蜜饯多的粽子,我喜欢。
阿姨似乎是看出了我的疑惑,笑了一下,“小溪笨手笨脚的,不让他包他非得包,结果就包成了这样。不过,虽然丑,味道还是很好的。”
“林溪包的?!”我一抖,差点把粽子抖到脚下。
“怎么了,一一?”妈妈问道。
“没事儿,太甜了,有点腻歪。”我敷衍着,又是一口咬下去。林溪虽然深得林叔叔的真传,做得一手好菜,却向来不会包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记得以前他说,男孩子家,生来就是操刀的,绝不能像个小姑娘家似的包这个包那个……
一杯水从天而降,落到了我面前,然后我听到头顶传来声音,“喝口水再吃。”
我回头,看到林溪正一只手拿着毛巾擦头。他显是刚刚冲过澡,换了一身衣裳,浑身散发着清爽。
“谢谢。”我拿起水杯,正要喝水。
“嗯,那个,一一啊,”我抬头,看到阿姨正动手剥着粽子,不紧不慢地样子。
“嗯?”我看阿姨那么不紧不慢的样子,心想应该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就继续悠哉悠哉地喝我的水。
“听你妈说,你今天去相亲了?怎么样啊?”
“咳咳咳……”我一口水没咽下去,差点阵亡。
阿姨赶紧过来拍拍我的背,口里直说着:“不急不急。”
我向妈妈发出求救的眼神,妈妈却视若无睹。我转向林溪,他目光幽深,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嗯,那个人,怪怪的。”我只好坦白。
我以为我这话一出口,他们就算不为我惋惜,至少也会表现出好奇,我甚至都做好了准备把那个人的家世背景、相貌品行事无巨细全部道出。却不料,他们的反应,竟像是看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演出之后,发现所有的演员观众其实都安好无虞,面上的表情除了宽慰,还是宽慰。
“没关系的,”阿姨笑道,“一一你还这么小,不急不急。”
“阿姨我已经二十三了!”我苦笑不得,再不早点行动,真的就成大龄剩女了。
“这不才二十三嘛,又不是三十二。”林溪揶揄。
“站着说话不腰疼,”我瞥他一眼,转而小声嘀咕,“不过的确没关系,反正下周还有个相亲……”
我分明看到,林溪的眼睛,十分危险地眯了眯;阿姨的嘴角,十分个性地抽了抽。只有妈妈还算比较淡定,但脸上的笑却颇有些不自然。